秋色老梧桐

□米丽宏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传统的秋天，是从梧桐叶落开始的。

小时候，我家门口就有一棵梧桐树，我们“梧桐、梧桐”地叫，后来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叫“泡桐”。我记事时它已一搂粗，堪称树中老者了；但老梧桐不服老，一到春天，就簪花满头，像一个喜气洋洋的老人家。

“小红，小红，起床扫院子啦！”这老梧桐！让我忙完春天忙秋天，扫完落花扫落叶。经春历夏，耳边总有娘的声声催促。有时，我手执扫帚一边扫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怒怼那棵给我找活儿的梧桐树。

梧桐树的大叶子，我们小孩子还是喜欢的，尤其是嫩梧桐，叶子长在茎秆上，比荷叶还要宽大。干热的麦季，在地里拾麦，口渴了，摘一片梧桐叶，用麦秆儿拴成个叶包包儿，再用绳儿悬着入井汲水喝。口边的井水，弥漫着梧桐叶一缕苦味；叶上柔柔密密的绒毛，是丝绸般的柔和。擎一枚桐叶在头顶，炎热的麦天，便变换出清凉。阳光透过梧桐叶，脸上留下一块碧绿的光影，宛然是童年的仙境。

青春期后，我爱上了家门前的老梧桐。

窗前一棵梧桐树，我看到了一些平时不易看到的事物的形状，听到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就是普普通通的风、雨、日光、月亮吧，梧桐伸展硕大的叶片，一揽，一网，一筛，一逗，那风雨日月就添了神秘的文艺气质。一霎，是雨打梧叶的怨，一霎，又是绿上窗纱的喜；一霎，是累累堆堆的紫云铺天空，一霎，又是碧叶翻成百褶裙。

在我读到的为数不多的诗词老书中，常有梧桐的清影：它把大幅大幅的翠绿，往书生窗前一推，往仕女楼阁一铺，书生的案几、仕女的素裙，就都映了一层魔幻的文艺绿。雨来砰砰啵啵，风来潇潇唰唰，心，就不由得湿了软了淋漓了，嗟嘘一番，吟叹两声，都是梧桐清词。

寂静的清晨，梧桐叶落，声响霍然。不同于别的叶落，窸窸窣窣似秋虫儿；梧桐叶大，叶子离枝时，叶柄跟枝干铿然断裂，咔咔有声，隔着窗子，就能听到。如夜深月明，寂静放大了音波的振幅，古筝弦断般，还真是有点惊心的。传说中的焦尾琴，取材于梧桐，那梧桐是否有着为大自然传声的天赋呢。

叶黄叶飘，梧桐泰然。梧桐惊秋？肯定是人的附会了。秋天最初落在人心里，是会有悚然一惊的感受的，若加上国破家亡、年华老去，那么一叶飘落，随之而来绵绵不绝、复杂难言的意绪，也便很自然了。南唐后主李煜叹道：“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梧桐本是无情物，以“我”观树，树便是我啊。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梧桐被雨敲着也好，被秋风翻阅也好，都有诗意。又婉约，又抒情，又清凄，又深幽，跟秋天、秋夜，是无可替代的绝配。

大筋脉、大骨节、大身材、颇类北方气质的梧桐树，竟生了一副敏感心思。缥缈秋气一泛，它便捕捉到了。也许秋意已在灵魂，只等与节令合拍？

梧桐，确是一种与岁时密切契合的植物。古典园艺著作《花镜》里说：此木能知岁。每枝有十二片叶子，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如果闰月，就会多长出一片。梧桐在清明节开花，如果不开花，这年的冬天就会十分寒冷。在院子里栽上一棵梧桐树，不但能知岁，还可能引来凤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鸟，非梧桐树不落脚呢。

据说，《富春山居图》的作者——元朝画家黄公望，还用桐叶做帽。他在浙江廉访司充当书吏时，因上司贪污事件受牵连，被诬入狱。出狱时已五十岁，从此“据梧隐几，若忘身世”，“棕鞵桐帽薜萝衣”。一枚桐叶帽，成为艺术家安置内心的居所。

你看，一颗心，可以很大，大到包罗天下；也可以很小，一片桐叶即可安家。

我生活的小城里，有一条梧桐街。两边皆是梧桐树。闲暇，我总要去那走走，看两列梧桐挺直身躯，擎着巨大的绿扇子，时不时扇出些鸟鸣虫飞。这钢筋水泥的空间，便多了一抹古典的余温和乡村的雅丽，有了故乡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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