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这东西

□文/图杨轻抒

胖胖的大姐背着斗大的背篼，弯着腰在地里摘辣椒。下午五点多，阳光从西边越过梁子漫过来，南瓜巴地走，丝瓜藤上挂，逆光之下，大姐灰白的头发镶了一道金边，头上垂下来的竹枝竹叶淡黄、通透。

不远处，废弃屋子的梁上挂着两排金黄的玉米，一条既像土狗又挂相法斗的串串卧在墙角那一抹阳光里。事实上，狗脖子上的铁链已经够长，它只要肯移驾几步，完全可以躲在那一串玉米扯起的阴影里。

辣椒结得丰满可人，青青红红，挂在齐腰的椒叶之间。大姐的背篼里已经快装满了，而地里的辣椒似乎并不见减少多少。我问大姐，这么多辣椒，是准备卖还是自己吃？大姐说卖啥？太便宜了，跑一趟城里卖这一背篼辣椒，还不够车费呢。

不卖，那就自己吃呗。哪吃得了这么多？

哎呀，可以送朋友嘛！大姐说，朋友多，谁要，谁抓去。

不知为什么，听到朋友两个字，我忍不住产生了遐想——大姐的朋友是哪些路数的呢？跳广场舞的？还是摆闲八卦的？

大姐问，要不要嘛，要的话你们捧一捧去。

捧一捧当然不合适，不劳而获肯定要不得。要不，我们亲自摘？

大姐放下背篼，从家里找了一个塑料袋过来，于是我们自己动手。

也没摘多少，小半袋。辣椒这东西，少了不行，多了麻烦。

走在路上，我们开始为这一小袋辣椒的用途争论。朋友的意思是炒个肉片肉丝肯定香，我觉得搞成泡辣椒一定美味。争论无果。

说着，想起沈宏非写麻婆豆腐，提到辣椒：“当荤素同时抵了各自极致的临界点，已臻混沌境界，尤其是在能渡一切困厄的豆瓣酱、辣椒和花椒的超度之下，什么荤素、什么形似什么神似，至此已无意义，入口是色一，走心是色空……”

沈宏非说得一脸得道升天的样，过于玄乎。在我看来，麻婆豆腐，花椒当然是主角，但离了辣椒，立马失魂落魄，形神俱灭。所以我觉得，辣椒更像是一道菜的灵魂，一台戏幕后隐形的操纵者。

朋友说辣椒炒肉丝肉片，当然是对的。但我觉得，像水煮肉片，那一汪油辣浮在上面，火锅汤里，那一片通红彻心透骨，辣椒才算是以一己之力塑造了色香味三个角儿。有一次来了个江苏朋友，请他吃火锅，吃完了，走在路上，他双唇紧闭，咬牙切齿，泪光盈盈，抽抽泣泣，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失落。

但我与泡辣椒更有感情，主要是小时候经常吃，不是因为那是美味，而是没别的选择。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泡辣椒做起来最简单，储存最方便，如果坛子足够大，可以捞一年。

泡辣椒当然可以独当一面，但也常常跟别的菜打配合，比如酸菜鱼。酸菜鱼用酸菜好说，取其酸而已，直白坦率。但酸，只是塑其形，真正的灵魂是泡辣椒——最精髓的那一点，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那一点东西，在我看来就靠泡辣椒提取。这有点像一个人，固然读了很多书，但真正让人觉得此人让人舒服的，却又不是那些读过的具体的书目，而是通过读书浸润出来的情商。所以，泡辣椒提供的是酸菜鱼看不见摸不着、又实实在在的一缕芳魂。

在我认识的人中，除了几个烹饪大师，普通人能把泡辣椒弄得人老想掀坛盖的，没有几个。已故的朋友辅国有这本事，他那个泡菜坛子，我就掀过好几回，还曾经就着泡辣椒、靠着一堆《阅微草堂笔记》之类的书，在他的宿舍里跟他对酌。

在酒桌上谈泡辣椒，蓝翁能够摆事实讲道理引经据典，但是我没机会尝过，不敢妄加评论。至于别人，多是文人论武、纸上谈兵，武人论文、道听途说。

我不知道那位大姐摘了那么多辣椒回去最后要干什么，但是我相信，如果不是倒在水沟里当了肥料，那么最终还是会上了自家或各家的餐桌。所以我相信，辣椒的那一点英魂，一定会化成一股氤氲之气，浸透一个个不起眼的早晨和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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