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读帖记 父

亲在世时,爱好书法,家中的书法名帖甚多。他至离世一直如痴如狂沉醉其间,帖子几乎成了他的知己情人,成了他老年生命的全部寄托。有时我甚至觉得父亲对帖子的迷恋和深情是超越了亲情的,我曾也一度对这些帖子充满了嫉妒。

前两年父亲离世,空荡荡的书房,除了一本本书法名帖依然散发着墨香,氤氲着昔日父亲的气息和温度外,却再也寻不到父亲的身影了。我一次次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捧起这些书法名帖,便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不能自已。我知道,只能从这些赫赫有名的书法名帖中去追寻父亲昔日的背影了。

父亲去世后,如今的我,竟也如父亲一样,渐渐地喜欢上读这些,书法名帖了,特别是在这春风骀荡的季节里。翻看这些书法帖,我总会暗自偷笑,我们以为的惊天动地的书法作品,传世几百年,盖满了收藏章的书法名帖,却原来是烟火生活的小便条,像极了我们现在的手机短信或者微信。原来,古人也是如此真诚地生活过,亦曾拥有着生活的闲情逸致啊!或许,无论战火纷飞,无论颠沛流离,无论身处什么朝代,只要拥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总会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和人生中不可辜负的美意!想想多亏古时科技不发达,要不中国的书法史上绝对会黯然失色的不成样子。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淅淅沥沥的春雨,总会让人想起夜雨剪春韭,此时捧起杨凝式的《韭花帖》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了。记得汪曾祺老师曾说:“韭花入诗,自杨凝式起。”读杨凝式的《韭花帖》,气韵流淌,浑然天成。意思说,午睡醒来,吃了朋友送来的韭花,实在是清香如春,味美难忘,执笔回信表示谢意。《韭花帖》阔疏洒脱的布局,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流淌着一股难得的从容和悠闲,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间远离了世故圆滑,保持着书法艺术的纯粹与安静,又克制又放纵,看得人心生欢喜,只想也找来一瓶母亲亲酿的韭花,或者趁着这潇潇春雨,吃一盘韭菜馅的饺子,大快朵颐。难怪北宋的黄庭坚会写下“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疯子,下笔便道乌丝栏。”字里行间,全是臣服啊!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融融春日,坐于花丛旁,我看着花儿,花儿也看着我,多好的时光啊,就着浩荡的春风,想起了黄山谷的《花气熏人帖》,不由得莞尔一笑。一个“熏”字真是了得!没有比这个字更服帖,更巧妙的了。起身,步入花海,风送花香,只觉得天地美好,万物可期,我亦被“熏”得沉醉不知归路了。原来帖中有真意,欲说已忘言。回到家中,泡一杯香茗,坐于阳台之上,再次翻看《花气熏人帖》,那文字中从容的气度,刚强挺健的笔法,令人拍案叫绝。“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以,八节滩头上水船。”不得不服黄山谷,一句“心情其实过中年”最是精美绝伦。短短的28个字,历经跌宕的光阴,如今依然“熏人”啊!这或许便是书法帖的魅力和魔力。

又是一年三月三,此时若不读《兰亭序》简直是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日子!昔日的兰亭,朋友相聚,欢声笑语,曲水流觞,好不惬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开合有度,气象万千的字里行间,有不可说的禅意。怪不得雪小禅说:“真想回到千年前,做三月三绍兴兰亭的一阵风,被王羲之沾了墨,一起写在宣纸上”。那日王羲之酒醉,借着酒力的微醺,随意写下了这段美好文字。这种自在,随意,不加雕饰,信手拈来,便是真正的美好啊!或许,文字和书法艺术的千古大美,就在这随意和一念之间,不可复制,亦不能复制。原来论是书法技巧,还是文章技法,我们一生所要摆脱的,恰恰是技巧。我们一生为人处世所要摆脱的也恰恰是“聪明”啊!一次次翻阅《兰亭序》,使我真的想穿越千年的时空,对王羲之说,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春天该很好,期待你在场!

春日里,没有比就着花香鸟语和蒙蒙细雨,读一本本书法帖再美好的事情了!似水流年,唯有古“帖”最动人啊!因为“帖”中有古人的款款深情。不可辜负!不能辜负!

王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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