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一条特立独行的路

□刘睿

在文学的天地里，贺铸堪称全才，他能作诗文，公认为“尤长于度曲”，在北宋星光熠熠的文坛，一生仕途黯淡、混迹于官场底层的贺铸，能够成为一朵不可小觑的“奇葩”，凭借的是天赋的才华与真实的情怀，他作文如做人，从不随波逐流，而常能推陈出新，“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

1.

北宋初年，文豪辈出，学而优则仕，是大多数才子的选择与归宿。同样诗书满腹的贺铸，却错过了那个通往锦绣前程的起点。

集诸多矛盾于一身的他，走了一条特立独行的路。

他出身军人世家，但不曾亲历沙场，蹉跎半生，只能在武官系统的底层打转，担任低级职务，诗句“三年官局冷如冰，炙手权门我未能”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他厌恶官场，又不得不委身其间为稻粱谋。因为不愿意攀附权贵，始终难以出人头地，薪俸微薄，家庭生活困顿窘迫，度日艰辛。贺铸以“喜面刺人过”闻名遐迩，虽然身份低微，但遇到权贵之人，从不肯阿谀奉承，执行公务时也严格秉公办事，据记载曾有贵族子弟因盗窃而被贺铸棒打，此后那些曾经依仗权势飞扬跋扈的人，遇到他便“侧目不敢仰视”。

他为人爽直，性格刚毅，仿佛江湖侠客，而偏偏又是如假包换的“寒苦一书生”。宋史中称他“博学强记，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次组绣”，可见其人才华横溢。

可他的相貌，却与笔下的雍容妙丽，构成了一种对立。“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是对他外形的官方表述，“贺鬼头”是世人给他的昵称，他的人与他的词，就是“铁汉柔情”在现实世界里的真人示范。

在文学的天地里，贺铸堪称全才，他能作诗文，公认为“尤长于度曲”，在北宋星光熠熠的文坛，一生仕途黯淡、混迹于官场底层的贺铸，能够成为一朵不可小觑的“奇葩”，凭借的是天赋的才华与真实的情怀，他作文如做人，从不随波逐流，而常能推陈出新，“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

贺铸的词，兼具豪放、婉约二派之长，擅长锤炼语言和化用前人成句，那是他的能力。他又能严守韵律，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那是他对词这种体裁的认知与理解。感慨春花秋月，语言清新优雅，情绪自然流动，堪比秦观、晏几道；而爱国忧时抒写人生，又雄浑激昂，胸襟坦荡，不逊于苏轼。其词作影响绵延至后世，南宋词人辛弃疾对其词均有续作。他完成了豪放词从苏轼到辛弃疾的过渡，亦为婉约词增添了流传千古的佳篇。贺铸，是宋词承前启后的中坚力量。

苏门文人张耒为贺铸文集《东山词》作序称赞，“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贺铸以丰富多变的风格与质量俱佳的作品，将自己的名字铸就为宋词史上绕不开的“贺方回”。

但所有客观评价他大概都不会满意。他本人对于文采是极其自负甚至狂傲的，“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

这个不曾于战场体验过金戈铁马、号令一兵一卒的人，下笔却可以调遣李商隐和温庭钧，如入文学竞赛里的无人之境，不亦快哉。

贺铸是有底气恃才傲物的。一曲《青玉案》，成就了宋词里永恒的雨季。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唯有才华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愁绪万千、柔情似水的《青玉案》，让面目可憎的“贺鬼头”转身成为一身风雅的“贺梅子”。黄庭坚曾抄录此词置于案头，反复咂摸品味，并作小诗以赠贺铸，“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2.

如同每一枚硬币都有它的两面，贺铸的人生失意与得意交织。

他被时代裹挟了人生，亦在那个不曾如鱼得水的时代中成就了人格。

羁旅漂泊的他，最擅长表达离愁别绪。一首《西江月》，是旅夜书怀的经典之作。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贺铸无疑是情感转化的天才。携手看花之美好，于漂泊在外的旅人，却是不堪回想的画面，短短几句，完成了爱与痛的纠结。旅人的宿命，是回归小窗风雨孤舟枕上的现实。

他一生清苦，但有妻子不离不弃，贺妻勤俭持重甘于清贫，为操持勉强度日的家不辞辛劳，所以贺铸虽仕途失意但拥有了忠贞不渝的爱情。他擅长于真实动人的生活细节中抒写情感，在场景的切换中完成得与失的相对论，也是来自切身感受吧。

贺铸于宋徽宗年间退居苏州，开始了杜门校书的晚年生活，可惜此时身边已经没有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一首《鹧鸪天》，是他此时心境的写照。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他人向往拥有的美好，而贺铸独自品尝失去的悲伤。这首词与苏轼《江城子》并列为宋词悼念之作的不朽名篇，“纵使相逢应不识”与“谁复挑灯夜补衣”，都是洗尽铅华的深情。

当两鬓苍苍，回首这失意潦倒却桀骜不驯的一生，究竟是否有悔恨呢？贺铸没有正面的回答，只在词中婉转纾解心中苦闷，任凭后世去揣测。

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看似写荷花，却是写自己。“红衣脱尽芳心苦”是太过苦楚的自喻。“当年不肯嫁春风”的贺铸，到最后只能品尝“无端却被秋风误”的滋味。

但他终究将这份孤高进行到底了。

也终究将才华铸就成了一张名片。南宋张炎曾评论，“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

王国维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且直指“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以真性情著称的贺铸，大约不能同意吧。

如词学家龙榆生所言，“贺铸词于温柔缱绻之外，复有奇崛壮浪之姿。”豪放词风从苏轼的别开生面到辛弃疾的蔚然成风，贺铸是其间的重要过渡。其慷慨豪纵之作，对辛弃疾影响很深。他的词作多取唐诗之精华，这种作词手法影响了周邦彦，当时人便以 “贺、周” 并称。

一首《六州歌头》，证明了贺铸的豪放，写尽了贺铸的双面人生。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一个人的侠气与悲凉，也是一个王朝美丽与哀愁的缩影。

特立独行的他，本有可能成为继苏轼之后另一枚有趣的灵魂，可惜造化弄人。

命运给了他太多的纠结，让他成为了“矛盾”两个字的代言人。辗转迁徙、天涯沦落的生活，终究将少年侠气的豪迈化作目送归鸿的叹息。数百年后的英国乡间少女简·奥斯汀坦率地指出，“没有什么比贫穷更能磨损一个人”，但在贺铸身处的时代，他并没有选择与改变命运的机会。

壮志难酬的贺铸，于北宋这座大厦将倾前完成了狂放与苦闷重叠的一生，或许是他最后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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