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今人个个比当年的山家与诗人有福，不必关山明月长相思，也不必忧心一路上的贮存，便能享用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味，只是往往，太容易的得到便

“和靖当年不娶妻，只留一鹤一童儿。可山认作孤山种，正是瓜皮搭李皮。”

南宋林洪自称林逋后裔，而惹来了争议纷纷。众所周知，林逋“梅妻鹤子”，这突然冒出来的后裔便让人讥讽为“瓜皮搭李皮”的攀附。但《宋史》中写到，林逋“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所以即使林逋没有子孙，也不意味着林家没有后代。

后来，林则徐在杭州孤山林和靖墓发现了记载林逋平生的碑记，碑记上说，和靖先生只是丧偶后不再续娶，自别家人隐居于西湖孤山。而且林洪在自己的集子《山家清事》中，也将自己的家族谱系记录得清清楚楚，大有为自己正名之意。

无论如何，被揶揄嘲笑的林洪，留下了一本好玩的书，《山家清供》。这是一本集实用与风雅于一身的另类食谱。全书广收博采，汇集以山野所产的蔬菜、水果、动物为主要原料的食品，记录其名称、用料、烹制方法，而字里行间广征博引，文采斐然妙趣横生。林洪，以雅俗共赏的生活品位和丰厚扎实的文学积淀，为自己正名。

这究竟是一本怎样的奇书呢？先来看看精彩片段。

“蟹酿橙”会颠覆你对螃蟹食用方法的认知。选黄熟的大橙子截去顶，剜掉肉瓤，留少许液汁，将蟹肉放进装满，再将顶盖上，放进盆里用酒醋水蒸熟，再加醋、盐拌食，有酒、菊、香橙、螃蟹的风味，食之“既香而鲜”。

“槐叶淘”是取之自然的消暑利器，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冷面。盛夏时采摘高处的青槐叶，捣汁和面，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进冷水浸泡，捞出后用酱醋浇拌，清香而爽口。

当然也有肉。当日“山家”的肉食多来自山野。“拨霞供”即涮兔肉。林洪游武夷山访问隐士时，曾获一兔，当时没有厨师，他们便将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酱、胡椒等腌一下，烧开半锅水后，用筷子夹肉片放到开水里，摆熟了吃。还有诗云“醉忆山中味，浑忘贵客来”，可以说明南宋时“吃货”们已开始涮肉了。

取自山野的食材大多具备药用价值，这也是《山家清供》被后世奉为养生宝典的原因所在。把琼叶蒸饼，薄薄地切成片，将蜂蜜涂上或涂上油，用火烤，然后放到纸上散散火气，食之松脆，名“酥琼叶”，有“止痰化食”之功效；而听起来有点吓人的“苍耳饭”是要采苍耳嫩叶洗净，用姜、盐、苦酒拌成生菜，也可加米粉做成干粮，可以治疗风疾。

雅士们高谈阔论时，要有茶，也得有茶点，于是便有了可以保存一段时间的零食，称为“寒具”。做法是以蜜调水和面，搓成细条，扭作环形，类似麻花，用麻油煎成，食之油香酥脆。这种食品，“可留月余，宜禁烟用”，最先是寒冷季节的节令食品，后来发展成为四季皆宜的食品。

还有以嫩笋、蘑菇和枸杞菜为主料的“山家三脆”和作为其衍生品的“三脆面”，堪称素食色香味结合的典范。而林洪本人的至爱，或许是那一道“梅花汤饼”吧。“汤饼”其实就是面片，林洪称为“馄饨皮”。只是此馄饨皮非同一般，是用浸泡过白梅花瓣和檀香末的水和面后擀出来，再把馄饨皮叠在一起，用模具压出五瓣梅花的造型来，煮熟盛入鸡汤中，此时瓷碗里仿佛梅花朵朵上下飘浮，那是和靖先生的风范，亦是林洪的毕生追求。

梅与鹤，是林逋的风骨，而西湖和孤山，大约是林洪心中的精神地标。

西湖是淡妆浓抹总相宜，而与西湖相关的饮食，从古至今，也是以素雅取胜，最浓不过是知州苏大人亲手创制的“东坡肉”，而吃过的人都知道，它只是表面浓艳，内里仍是一颗小清新的心。淡妆或裸妆，端的是足够的底气。西湖与钱塘江，和不远处的东海，为杭帮菜提供源源不竭的河鲜海味，而从城郊一直向北绵延的山林竹海，则给养出丰富的山珍。湖光山色不只给了杭州“晴方好”、“雨亦奇”的旖旎风光，也提供了品位不凡的食材。这些“鲜”字当家的食材，换到别处大概要让人拍手叫绝了，而在杭州人看来，只是寻常。

天高地阔的北方也有属于自己的“清欢”。金黄的面皮中一朵牡丹倩笑，生于洛阳的牡丹饼足以让精致的南方人放下傲慢。饼皮紧致又柔软，内馅是淡淡的甜，幽幽的香，仿佛入口即化，完全不似月饼的那种腻甜，原来是用黄豆、黑豆、红小豆、豌豆、绿豆、豇豆、芸豆、香芋、莲子、山药、南瓜加牡丹花酱拌匀了磨的馅。老实本分的谷物和风姿绰约的牡丹糅合在一起，结果是生出了一种既踏实又妩媚的美好。又提醒了我们，它们本来就是同生于泥土中的。

岁月绵长，时过境迁，而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是土生土长的，那些豆类和莲子南瓜，哪一样不是宜于滋养的？没有五谷之丰登，哪得牡丹之娇艳？

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今人个个比当年的山家与诗人有福，不必关山明月长相思，也不必忧心一路上的贮存，便能享用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味，只是往往，太容易的得到便使人麻木，好在来自山野的鲜嫩时蔬在诗书中余韵千年，总在提醒着人们，这是春天最实诚的讯息。

□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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