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 消逝的浪漫与文雅

四天前，周三，上巳节！上巳节？

郑国溱（zhēn）水洧（wěi）水之畔，春风拂面，游人如织。男女青年手拿祈福纳祥的蕑（jiān）兰，眉目传情，开始了一段对话。“上巳节好热闹，我们去看看？”“去过了，陪你再去一次！”

这就是《诗·郑风·溱洧》对上巳节的描述。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蕳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宋书礼志二》引用《韩诗》说：“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

上巳节既是民间习俗，同时也有国家的制度性保障，朝廷还专门设置女巫之职——“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周礼·春官·女巫》）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

胡适“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兰是山兰。《诗经》中的蕑（jiān），又名大泽兰，与山兰有别，无论植物学分科如何，但至少在文化意义上，都属于兰。兰草香气袭人，作为香薰草药应当也能愉悦神祇。

所谓“禊”即“洁”，故“祓禊”就是通过自洁而消除致病因素的仪式，又祈求福祉降临。《后汉书·礼仪上》：“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上巳节时值冬去春来，季节交换，阴气尚未退尽而阳气“蠢蠢摇动”，人容易患病，所以应到水边洗涤一番，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舒展活络一下筋骨，也符合人们朴素的健康经验。

兰香撩人亦催情，所以，祓禊还有祈求生育之意。相传商部族的祖先契就是其母祓禊后所生。《史记·殷本纪》记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后世甚至尊简狄为生育之神。所以，上巳节的主要活动之一就是男女相会，溱洧之畔的上巳节如同相亲大会，即男女表达爱慕之情的“情人节”。

知道了兰与上巳节的渊源，也就明白，当年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的那个兰亭，为什么姓“兰”了——或许准确地说，能更深入理解《兰亭集序》开篇的一句，“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兰亭雅集千古流芳，在当时并不比我们现在的小文青穿汉服更出格，甚至有些流于俗套，西晋《夏仲御别传》形容上巳时的洛阳“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粲烂”。

修禊是上巳节的主题，春游踏青、临水宴饮是自然而然的扩展和外延。宋吴自牧在《梦梁录·卷二》中写道：“唐朝赐宴曲江，倾都禊饮踏青”，说的正是长安城倾巢而出，在曲江畔宴饮、郊游的上巳节景象。白居易在《三月三日谢恩曲江宴会状》一文中也详细记载了盛会的情况。描写三月三盛况的唐诗不少，杜甫的《丽人行》可能是最为人们所熟悉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空气中的兰香氤氲着隐约的荷尔蒙气味，唐明皇由景生情，芳心大动，“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大肆封赏也就没有唐突之处了。

青年男女，天潢贵胄，文人墨客，无论贫富阶层知识水准，人类至少在那么一瞬间，实现了欢乐的平等，多好的上巳节啊，怎么就像郑国曾经波光粼粼的“溱与洧”一样，消失无踪了呢？

宋代诗文中已经少有上巳节的描述了。上巳节的式微或可从唐高宗一本正经却似是而非的最高指示中窥见端倪：“寒食上墓，复为欢乐，坐对松槚，曾无戚容。”大致的意思是，上巳重狂欢，寒食重祭祖，清明重健康，但三节日期相近，内涵有冲突。大唐盛极而衰，程朱理学兴起，克己复礼，男女授受且不亲，还谈什么一同戏水采兰，谈情说爱？如同秦王扫六合，以祭奠先人为主题的清明遂蚕食鲸吞，消解融合了上巳节和寒食节。

其实，儒家圣人孔子并不是宋儒眼中干枯的道德符号。你看《论语》中的孔子，环佩叮当，孔武儒雅，有时也装腔作势但不失幽默，好为人师有正义感，为理想而奋斗不惜头破血流，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觉得一部论语，最感人至深的场景是上巳节的春游——“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多么青春活泼，朝气蓬勃啊，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自信舒展的原生态！

有一点我一直迷惑。与孔子同时代的古希腊哲学家们，也是宽袍大袖，风流倜傥，也喜欢戏水，不过是脱光了泡澡。奇怪的是，他们能隔着澡堂的大理石天花板探讨宇宙星空和大自然的秘密，而我们的先贤们，原本就在大自然里遨游，为什么思维和心智的焦点始终是人伦道德而非自然逻辑呢？

上巳节的消亡，应该有更深层次的解读。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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