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 牛 □齐春快

一股风,把一头牛从十里外的吴郢刮进我的家。

1981年,改革春风拂上小村齐家渡的脸。土地承包了,大锅饭的锅一夜碎了八瓣。俺家分了6.9亩地。为了侍弄好这些命根子,父亲拿定主意买头牛。吴郢是父亲买牛首选地。

吴郢,地盘很小的乡,卧在北淝河岸边,那里农业抓得红红火火,父亲据此推断,吴郢的牛笃定不会差。不知哪个集日了,父亲闯到了吴郢牲口行。

大大小小,好多牛。牛头攒动,人头亦攒动。

脚还没站稳,父亲就被一头高大的牛吸引住了。一副刺毛撅腚的邋遢像招眼就能看出来,但丝毫掩饰不了它的卓尔不群。父亲围着牛转悠几圈,才掰开牙口摸一摸。好家伙,刚齐口4～5龄的犍子(骟了的公牛),骨架大,可独犁独耙,父亲中意,就起手蹚价。

牲口的买卖,最古朴。庄稼汉心里,牛的尊严不可亵渎。牛的交易,当隐蔽在袖笼里,使用暗语操纵。父亲不敢让老传统在他手中失效,老到地将手伸入行老板的袖口,那人将大拇指、食指、中指一捏,父亲明白了这牛的身价是700元,没迟疑,伸出大小拇指,行老板会意父亲出价为600元,当即把头乱摇。父亲抖抖行老板的手,将五指叉开,把再加50元的意图又甩给了行老板。行老板拍拍父亲的肩,耸耸自己的肩,算是定了。这头牛,扭扭捏捏地来到咱的家。

第一次见这么魁梧的牛,就招我喜欢。毛色,说它黄,但黄中有白；说它白,白中又透着黄。父亲呼它“大犍”,我们姊妹几个,有人喊它“黄白犍”,也有叫它“白黄犍”。虽是清空家底得到它,也使俺全家在齐家火了一把,赢得村里所有人的羡慕。

大犍到我家,享福得很。父亲摸清它的秉性,很快没了距离。眉来眼去,大犍知道父亲要干啥,父亲也能领会大犍想干啥。比如,什么时间该喝水,什么时间要喂料,都了如指掌。不久,大犍的膘被侍弄得肥肥的。父亲整天把牛毛刷个锃亮。以往,没事时,他喜欢自己掏耳朵,抓头皮,但自从大犍进了家,父亲再也不注意自己了,闲下来,总围着牛转和看。他对牛的好,上了瘾,一会,给牛刷刷毛,一会,给牛挠挠痒,抑或帮它逮牛牤,捉苍蝇,拍蚊子。想要他手脚离开牛,难!牛的一日三餐照顾得更是周到。草,铡得短且碎,掺入菜籽饼、麦麸,餐餐是喷香的复合饲料。牛高兴得摇头摆尾。时不时,它也蹭脖子尥蹶子撒撒欢,偶尔还会亲昵地舔舔父亲的老手,知道感恩。

牛,吃素。夏季,以青草为主,入冬,则以小麦、水稻秸秆当干粮。

大犍来了,我多一项副业——牧牛。到了草季,我丢下书包就会牵起大犍去找青草地。我拥抱蓝天,牛比我拥抱得还紧。

牛,是靠舌头来收拾草料的。它的舌就是卷草机。清纯的牛眼里,世上最多的,不是庄稼,是草。田沿、沟畔等角落密麻麻的全是草,牛把舌头的力量控制好,歘歘地两边扫个不停。多好伺候,贬它一个马大哈不为过吧?无论喂它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三口并两口吞下,待没有活干时,再把咽下去的东西给倒腾回来,才开始它的细嚼慢咽。我瞅个一清二楚,一蛋一蛋草疙瘩,在它脖下皮囊里蠕动,来回地蠕动。那嘴,不住气地嚼呀嚼,只嚼得嘴角白沫淌淌,才算好。这叫反刍,俗称“倒料”。

牛的使唤,简单。通过主人的吆喝与肢体动作对它发号施令:“2——”的一声,起步；再“2——”一声,加快速度；长吁一嗓子“1——”,是停止；若啪地甩个鞭,便是加把劲的意思。放心,天下不听话的牛,找不出一条,但乱舞鞭子瞎喝令的人,满地都是。

越简单的事,办起来越不易。虽说牛人人都会用,但真要驾驭它把活做好,也没那么简单,尤其是犁地这把活。这个,家父算行家。借着手中缰绳的抖动,他指挥牛何时直行,何时拐弯,甚至向什么方向拐,都交待得有鼻有眼,把开墒、勾墒、找拐这类难度大的活,摆弄得无可挑剔。广袤的蓝天下,父亲躬身扶着犁梢把,人和牛默契得跟踩着鼓点似的,纵横于寥落的阡陌间。牛迈一步,父亲紧跟一步,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着大地。干了多年会计的我,无法算出父亲与牛在田野上迈了多少步。大犍嚼的是草,挤出的是力气,牛轭,扣进它的肉里。有时,父亲也会把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抖得“啪啪”直响,但没一鞭子抽到牛身上。父亲也不给大犍戴兜嘴,他知道他的牛干活时心无旁骛,哪怕眼前都是青嫩可口的青草,也不会啃上半口。大犍不渴望?假话。关键是它懂得克制。

大犍是家里的主力军,拉土、送肥、运庄稼也属它的日常。社会化服务来了,父亲和牛如鱼得水。父亲开始了有偿耕种,牛成了俺家钱罐子。

那时,帮人犁一亩田,可挣5块钱。一天下来,大犍耕个四亩地轻而易举,收入很可观。但日日有进项的日子并不长,也就从夏到秋,便没有人找我父亲服务了。人们嫌他把地犁得浅。这点,不用验证,也是我认可的事实。人家疼的是钱,父亲疼的是牛。

还得说件扫兴事,就是借牛。在我的印象里,大犍在我父亲手里只被借过一次。

有年秋上,我姨夫从老远跑来借牛。因为操作不当,牛犟起来了。人和牛的配合也是相互的,只有互相尊重,才能相互利用。它,也有脾气啊!姨夫给牛动了刑,结果,大犍厌恶暴力造了姨夫的反。牛还回来时,不用姨夫张嘴,凭牛身上一道道凸起的鞭痕,父亲就明白牛在我姨夫的手上是吃了亏的,疼得他眼泪簌簌的,咆哮般地数落我姨夫:“这么狂抽猛打地虐待我的大犍,还图下次不?”说没有,就没有。之后,天王老子来借牛,也没门了。

忙忙碌碌到了1986年春天。一日,父亲发觉不对劲,大犍尾巴不摇了,也不吃草了,更谈不上“倒料”了,病恹恹的,时而还满地打滚。几天瘦得皮包骨头,连站都踉踉跄跄不稳当了。请来兽医,周身排查一遍,兽医跟父亲说个两半截子话。他先对父亲说,这犍,无毛病,让父亲高兴得蹦上天。又撂出一句“等着啃牛肉吧”,叫父亲凉透心。临走,丢下结论:大概牛误吞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并说,他有开膛破肚的本领,但对大牲畜,下不得手。那时,搞死一头牛,是有罪滴。

还能眼睁睁地看着牛死去吗?绞尽脑汁,父亲想出个让人揶揄的点子——给牛灌磁石。照父亲的逻辑,就是让磁石把牛的病给吸出来。滑稽到家了吧?细想想,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死马当着活马医”呗,于是,找来了磁石,找来几个硬汉,就着棵大树把牛吊起来,将磁石用绳子系牢实后,塞入牛的口腔。牛不依,但也没听到它哞哞地大叫。众人左右相助,父亲趁机把一盆清水对准牛嘴来个猛灌,磁石顺水而下,直入胃囊,父亲把绳子拽一拽,扥一扥,然后又灌水,再次拽扥,重复几下,才把磁石拽出来,果真吸出了两根弯弯的铁钉,还有一撮一撮的细铁屑儿。这令众人和我们全家目瞪口呆。我的父亲,牛!

大犍躲了这劫,命又差点葬送在我的手里。1988年,我要结婚了。家里住的几间草房低矮而昏暗,未婚妻想翻盖成砖瓦房,看似不高的要求,难死了一家人,两手空空,哪有钱呢。父亲满脸凄然、迷惘与木讷。最后,父亲要卖牛建房。大犍永远揣摩不透,父亲在它身上动起了心思。我读懂了父亲的心!终了,还是妻子的妥协还了大犍的新生。

到了2000年底,我与大犍相识的第19个年头,农村普及机械化。牛的使用率低了,英雄没了用武之地。我的父亲同往常一样,照例无怨无悔地供养大犍的吃喝。它被养得老肥。然而,大犍哪知道,当它太清闲而长得足够肥的时候,不是好事。有个鹰鼻鹞眼的老屠夫早盯上了它,要出价1200元买走大犍,被我父母嗤之以鼻。后来,屠夫使了阴招。一天早上,一个叫王怀绕的熟人假借役用之名买走了大犍,价码是1300元,父母只收了1000元。傍晚的时候,父亲见到王怀绕喝得醉醺醺地走来,手里提着那根我父亲再熟悉不过的缰绳,那是大犍的配物。父亲顿时嚎啕大哭,上前就是一番厮打,此话不表。

常常,父亲望着空落的牛鞭子、牛轭、牛兜嘴发呆,老人家掐指一算,大犍——他的好朋友,在这个地球上存活了23年,或者24年。父亲抱怨是他的大意弄丢了大犍的性命。

新闻推荐

江苏 首套巨型岸电“充电宝”在连云港投运

新华社南京4月14日电（记者何磊静）记者14日从国网江苏省电力有限公司获悉，江苏首套岸电储能一体化系统日前在连云港港口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