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 不远游 游也不说

原创 邓安庆 故乡与世界2016年8月的一天，我在斯德哥尔摩的中餐厅远远地看到了我的母亲。那只是一秒钟的恍惚，很快我就知道那位女士不是我的母亲，她转过头来，有着满是皱纹的脸庞和疲倦的神情，右手拿着抹布正在擦拭桌子。看来她应该是这个餐厅的服务员。

随着她越走越近，我的心跳忍不住加快。虽然她的模样跟我母亲不像，但有着跟母亲一样的嘴型，一样的动作，甚至还有一样的发型。我不知道这位女士来自于中国哪个地方，亦或是移民已久的华裔，会不会说普通话，但能在远离故乡万里的北欧，看到一位能跟母亲如此相似的人，还是忍不住有落泪的冲动。哥哥下楼准备去火车站，母亲立马跑到窗边目送他离开。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国旅行，之前在欧洲的每一天我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一路上碰到的人与事，都是如此有趣好玩。为了这次旅行，我准备了很多年。

对我来说，旅行是不容易的。小时候在农村，无意间看到叔叔家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我都会深深着迷地看很久。在看地图的过程中，我觉得非常自由而放松。

我想象着我在这些红红绿绿的标志上飞翔，去到一个又一个地方，从而能摆脱我小小的故乡。等我工作十来年后，有了一些积蓄，我终于可以订一张飞往欧洲的机票，到德国、法国、瑞典等我一直梦想已久的国度去看看。这种实现夙愿的兴奋感，只能埋藏在我心里。我并不能跟我的父母亲分享。母亲并不知道我在欧洲旅行，临出发前我跟他们在电话里说：“公司派我去欧洲出差，大概半个月我不能往家里打电话了。”母亲说：“那你自己要保重。”我说好。父亲此时插话进来：“公司会不会报销？”我说会报销的，父亲这才放下心来说：“哦，那就好。”

每一次我要出去旅行，父亲都会问上这一句。

有一年我去额济纳，正巧家里电话打了过来，父亲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内蒙古，正想说我在旅游时，他紧张地追问了一句，“是公司报销吗？”这句话提醒了我，我便接着他说：“是啊，来回都是公司报销。”父亲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过后的几次电话，父亲还要问：“你的钱公司报销了吗？”我回：“报了报了。”一个月后，父亲突然想起又问：“上次你去内蒙古那个钱……”我有些不耐烦了，“报了呀。都报了。”父亲这才彻底放了心。晨光里的父亲。

父母亲穷怕了。每一笔钱，他们都不敢乱花。每一笔钱，都得有实际的用处。而在我的生活中，旅行是非常重要的经历。但我在旅行得到的快乐和满足，无法跟他们分享。他们没有办法理解我。尝试过几次交流后，他们都一再强调：“莫乱花钱，旅游能看什么呢？又不能当饭吃。”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跟他们讲过我的生活了。父母亲的这个担心，产生了一个副作用：我明明是花自己的钱，却莫名地有羞愧感。比如我会想：“我去旅游的这个钱，完全可以给父母买点儿营养品，还可以带他们去体检……”总之，钱花在自己身上，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只会考虑自己享受。吃到好的东西了，心里会想：“我父母一辈子都没有吃到这些食物，而我却吃到腻。”这种愧疚感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怎么都填不满。这种感受在以往过年期间尤为明显。每次过年回到家，我就给他们添置新衣服，塞给他们钱，陪他们看电视说说话……这样能稍微缓解我的焦虑感。但一旦离开后，我又会重新涌起深深的亏欠感。相处时间太短，离别太长。

在北京，我每回跟父母通完电话后，都忍不住一阵抽痛。说的都是很普通的话题，吃没吃饭啦，天气热不热啦，工资发没发啦……我们隔得太远太远了。他们觉得我太辛苦，我觉得他们太辛苦，我们都没有说出口，都说自己挺好的。在琐碎的说话空挡，我都能听得到他们的担心和害怕。今年本来跟往年一样，在家里待一周我就得返回北京工作了。但由于疫情的缘故，我在家里滞留了两个多月。大学毕业后，我从未在家里待过如此长的时间。这一段相处的时光，让我与父母亲终于有了一个相互了解的大好机会。

我记得每天吃完饭后，跟父母亲坐在灶屋里说着话，门外夜色深沉，蛙鸣声不断；我在房间工作时，母亲和父亲，常常这个来坐一会儿，那个又来看望一会儿，他们假装无事地转来转去，想跟我说话又怕打扰到我；晚上我忙完后下楼去前厢房，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靠在床上睡着了……我珍藏着这些细节，连带当时的声音、温度、光亮、气氛，都一并留存在心。我从来不觉得生活会平静无事地往下走，很多变故和意外都会发生。但是，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光，能够如此完整地给予我，便是人生之大幸。在家里写书稿，写的时候，母亲悄悄进来，把一朵栀子花放在我手边。

有一天，我发现者我带回来的双肩包底下破了一个大洞，母亲正好在我房间跟我说话。我便问母亲要针线，想把它补起来，母亲说：“都这么破了，你再买一个嘛。”我嘴上说好，但依旧没舍得扔掉；而我手上的小拉杆箱，拉起来特别费劲，里面塞满了我从日本买回的书籍，箱子上面贴满了各个机场的托运标签，现在它也旧得不成样子，拉链拉起来很费事，我也没舍得换掉——这两样，陪伴了我去世界各地去旅行，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它们走。

我把它们对于我的意义告诉了母亲，母亲没有诘问我：“你不是说你去那些国家是出差吗，怎么变成了旅行？”她只是笑了笑问：“你在外面玩的时候，怕不怕？人生地不熟的。”我摇摇头说：“我出去过很多次了，一点儿都不怕的。”伊朗之行，从德黑兰一路往南走，到设拉子，全程九百多公里，途中路过一座清真寺。

我突然想到我在旅行中拍的那些视频，便放给她看。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我在外面的生活是怎样的，看完后，她笑道：“我还担心你说话有问题，现在看来，你还可以，表达也蛮好的。”我也笑了，“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我在外面过得蛮好的。”母亲点点头，“做妈妈的，永远都是这样的，担心你这个，又担心你那个。”

此时，我忽然想起斯德哥尔摩的那位女士，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也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孩子。而我自己的母亲就在我身旁，她完全不会知道我在国外因为想念她而落过泪。

旅行，让我去到了无比遥远的地方，但我终究还是要回家的。因为只有在这里，才会有人真正地牵挂我、担心我。我忍不住抱了母亲一下，母亲讶异地问：“怎么了？”我说：“没事儿。以后我带你和爸爸一起去旅行，好不好？”母亲笑着摇头说：“浪费钱哦。”我毫不迟疑地回道：“你儿子会挣钱的！你跟我爸放心玩就是了，其他的你们不用管。”

原标题：《Sunday Read | 父母在，不远游，游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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