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棹闲闲 杨柳堆烟

○王太生

倚棹，就是人倚在桨上，舟已泊，桨一半浸在水里，或一半悬浮半空，水滴涟涟。半个身子倚着桨的人，眼眸朝岸上眺望，倚棹人多半是一个女子。女子头裹花巾，或身穿蓝印花布衣裳，对岸上的码头、河房、商行，是熟悉的，流露出对繁华生活的向往。倚棹人是悠闲的，不慌不忙，内心也恬淡。目光流连之处是一处老码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岸上挑担、步行，人影幢幢，杨柳堆烟。

倚棹要选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清人顾禄，选择在苏州虎丘，跨桐溪的桐桥。《桐桥倚棹录》是一本记述虎丘山塘一带山水、名胜、寺院、宅第、古迹、手艺等地方风土的旧书。

停了桨声欸乃，一条船，犁一道水痕，静静地依岸而泊。人依桨，坐船上，隔水观望。河流如带，岸如线。倚棹是观察与瞭望，那个人，默不作声，倚在船尾，是一方繁华码头的见证者。

不想上岸去，人在船上，保持一段距离，若即若离。这就像某个人不想融入一种生活，却对它牵挂，被它吸引，顺便瞄上几眼。同时又说明，倚棹人有一颗好奇心，打量别人的城镇、街道、码头，背景是朦胧的水岸街景。

倚棹，有倚望、旁观的成分，犹如当街抱膝闲坐。有一份安静和悠远。尽管日暮黄昏，天光云影，尽管细雨霏霏，烟雾四起，一切与我无关，既泊之，则安之。时光匆匆流逝，流水奔涌向前，只有我是静止的。静止下来，便陷入了一种旷远而苍茫的安宁之中，闲云野鹤，悠然自得，泊于一隅，有现世安稳，淡然孤高的情愫，人仿佛从喧嚣的尘世中抽身而来。

停船小歇。不只是一条船，而且许多条船，它们泊在晓风杨柳岸边，淘米煮饭，人与人隔船说话，声音贴着水面传得很远很远。

可泊丝绸般柔软的江南古镇，一座桥接一座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可看七里山塘，店幌酒旗，在微风中摇荡。《桐桥倚棹录》记录了斟酌桥三山馆、引善桥山景园、塔影桥李家饭馆等酒楼；写到虎丘仰苏楼、静月轩制售的各种花露、精美工艺品，还有山塘的舟楫、园圃、田畴，以及岸上吴市酒楼里一百多种菜肴和点心。这是古人倚棹后的收获——从味道里，发现一座老镇。

吴地多倚棹。长干里，南京的一处旧地名。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两条船停泊在水面上，两个年轻人，以桃花或李花为背景，倚棹说话：“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中也有“倚棹”，船在湘西的河流上航行，到了傍晚，泊在山间某个小镇，人静、水静、镇子也静，有静谧之美。

清江浦，京杭大运河上的重要水路驿站，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之誉。其时，船帆云集，鸥鸟飞翔，那些泊在运河里的船，会有一个船家女子倚棹回望。清江浦上有太多的故事，舟楫往来，南来北往，是一个长途驿旅上倚棹歇息的地方。其时，远眺北望，船尾炊烟袅袅，水波汤汤。那年，我陪父亲回阔别多年的故乡——洪泽湖北岸的那个小村庄，经过淮阴时，见京杭运河里那些倚棹的船，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所在的城市也是座古城，河流纵横，水汽氤氲。城北有稻河，与乡野相通，记得儿时，常有运送瓜果蔬菜，鸡鹅鸭等农副产品的船，泊于河流两岸，或古桥之侧。

那时的吊脚楼下，站在古石桥上，我常看到扎长辫子的船家女子，倚棹往岸上观望，她在看风景，别人也在看她。抑或，是一老者，倚棹的姿势，换成叼了一袋水烟，船尾有袅袅升腾的烟气，在薄暮，那一星明火，若燃若熄。

人间有饮酒、品茗、对弈、聊天……也有倚棹，这样一种优美而闲情的神态。

江南一宅第里有船厅，主人以宅作船，憩息安逸，倚棹而居。这样一种“停泊”，营造的是内心的一份意境。人居一隅，抱桨而栖，读闲书，观柳色，做旧梦，看似人在原处，其实已致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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