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新房 ◎李能敦

荷冰/摄

岳父算得一个成功人士。他是宝山村的农民。宝山村是宁河边的一个村子。宁河两岸高山绵延，宝山便是那众多高山中的一座，名字叫宝山，其实跟周围其他山没有什么不同，下半截以土掩身，四五十度的坡，上半截露出巉岩绝壁，彰显着狰狞、威压。宝山顶部山岩形似元宝，因此得名。当地人说像元宝，外地人非得找准位置和角度，偏着脑袋，使劲往元宝上面去想，才恍然大悟。以前的人们，多么喜爱元宝啊。自从宝山山脚建起一座水泥厂，整座山的花岗岩都可以叫水泥厂一点点吃进去，然后变成了水泥卖钱，宝山终于才有点名副其实的感觉。岳父从水泥厂建厂开始，就同一些村民成为这个县属国营企业的合同工人。靠着等于一般人两倍的辛苦勤劳，岳父既在水泥厂务工，又兼顾家里农活，供养三个儿女读中专、读大学。岳父维护着一个和睦而兴旺的家庭。

一晃四十年，水泥厂把临河的山崖吃开了一个口子——对一座巍然宝山，不过是像小腿上磕破一点皮。正要提高产能大干快上，三峡库区生态保护为重为先，水泥厂拆了。拆的头一年，本来已经有一个不好的兆头：取石的山崖，一天突然垮岩，房屋大的岩石翻滚而下，砸坏一个立窖，又把一辆载重汽车砸进河里。幸亏是正午时候，工人都在吃饭，外面没有人，不然报销的就绝不止一个立窖一辆汽车了。

失去了每月固定的收入，生活格外艰难，好在儿女很快毕业，并参加工作，有在重庆的，有在珠海的，有在邻近县城的。岳父无所负担，是该他和岳母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四十多年，在宝山的半山腰，岳父一直住着他年轻时所建的那一座土墙瓦屋。建房的时候，他二十来岁，等着房子建好就结婚。同着妹夫共建了两间房，一人一间。后来，妹夫一家搬走，岳父补了一点钱，把那一间房买过来。再后来，靠房子东墙建起一间偏屋，作了灶房。再后来，在灶房靠外的墙角，砌了两平方米的洗澡间。老房子越来越老，土墙多有裂口，外墙风雨剥蚀，墙面坑坑洼洼。房屋虽然破旧，这房子里的家庭，却是父母慈爱，子女孝顺，人丁兴旺。以农村信奉的说法，这就是发家的好屋场。

有一天，岳父突然说，他要建新房。他这个念头其实很早就有了。但我们一直以为他仅仅是想想、说说而已，并不一定要落实的。这些年，宝山的山坡上，多出了很多砖混平房，还有盖琉璃瓦的小楼房，村里也通了公路，岳父的房子离得远，更显得破旧、孤单，像是被不断发展的宝山遗忘了一般。

我们劝说岳父，儿女都不在村里，以他和岳母六十好几的年纪，还建什么房子嘛！二老跟后人一起住，时常能照应着，也免得后人担忧；是跟着两个女儿住，是跟着儿子住，或者轮换着住，任由岳父岳母自己选择，随便怎样都好。再说，投资一二十万元在村里建一座房子，岳父岳母又还能住多少年？身体一旦有了不便，还得跟儿女一起住，那么房子呢？白白地空在宝山，等着别人买吗？卖也肯定卖不出好价钱。又或者是说，二老喜欢清静，不想跟后人住在一起，三个儿女可以共同出资，为他们在巫山、巫溪县城，乃或重庆主城，只要是他们自己乐意的地方，买个合适的小房子住着，多安逸。这买的房子作为投资，账也是算得过来的。

道理是这样的明白，但岳父大人生性固执，一旦打定主意，别人休想轻易改变。

于是，在六十有五的生日过后的那一个夏天，趁着农村危旧房改造加快推进的时机，岳父的新房建设正式动工。岳母在小舅子家带孙儿，岳父独自待在老家，买材料，请工人，全力投入，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在距老房子下方一百米的地方，建起一座两层的砖混小楼。楼上一层，采用传统瓦屋形式，立山墙，架梁架檩子，铺花架，盖了蓝色琉璃瓦。整个小楼室内，管线暗装，地面、楼梯铺砖，走墙踢脚线，厨房、卫生间吊顶，反正城里住房怎样装修，岳父的新房也就怎样装修。装修完毕，三个儿女你买沙发、床、柜，我买冰箱、空调，他买电视，一应大小家用物品，包括电插板、锅碗瓢盆等等，全给新房买齐。

这一年，宝山村的水、电、路、通信等基础设施全面完善。岳父最最盼望的——路，3.5米宽的标准村级硬化公路修到了新房院坝，还安装了防护栏。老房子的水一直是好的，长年不断的山泉水，还没有什么水垢。现在新建了一口20立方米的钢筋混凝土全封闭蓄水池，一片树叶都落不进去，供岳父同另外两家人共用，干干净净的水真是用不完。

春节，我们回宝山村过年，进门，岳父拿出几双拖鞋，微微地笑。这是在老房子完全没有的方式了。看着亮堂堂的瓷砖地面，其实不用岳父提醒，我们也会自觉换鞋的。现在的岳父，比住在城里的我们还讲究卫生了。我们的房子一周拖一次地，岳父每天都要拖的。

我真心实意地赞赏着岳父的新房，以自己建房时那种辛苦劳累的体会，我对他说：爸爸，您这房子够好了，千万不要再搞什么投入了。岳父说：是的，不会投入了。

我观察，大的投入肯定是不会有什么了，但小的投入，可搞可不搞的，岳父还在搞。比如犬舍，他居然给狗也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砖混墙、钢筋混凝土平顶的新房。比如院坝坎，他用石头和水泥砂灰在坎脚又做了一道加固——显然，这样一来，这一道院坝坎，一百年都轻易不会倒塌。现在，岳父最大的兴头是栽树。这一点我倒也支持。我从巫山给岳父找了新品种柑橘苗，妻弟给他网购了枣树苗，他自己又找了脆李、桂花等树苗。新房周边，栽满了各种小树。新房东侧的土坡上，移栽了慈竹、蓼竹。这也很对。那是一面滑坡，竹子长得快，根茎蔓生，不几年就会把这一面坡护住。不几年，也要几年。那些果树，等它们长大成林，绿树掩映，花果飘香，这新房更是诗情画意了。那时，岳父会更老了。

但我有点怀疑，岳父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年老，并会越来越老这回事。他好像是忘记自己的年龄了。他也许是回到他的二十几岁了。像他建起自己第一座房子并开始火热的人生，他要在新房子重新开始一段火热的人生。

在我心目中，岳父大人是真正的成功人士。

经G42高速公路，到巫溪县城，沿宁河峡谷公路上行，至双溪溶洞——这是宁河有名的景区。溶洞对岸，就是宝山村。半山腰，亮而白的村级公路蜿蜒到顶的最高处的那户人家，白墙，蓝瓦，檐下挑着两个火红灯笼的，就是我岳父的新房。

新闻推荐

国家卫健委：4日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20例 其中本土病例6例

据新华社北京2月5日电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5日通报，2月4日0—24时，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报告新增确诊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