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暗示” □李慧

看到一群羊的时候，我内心为之一震。

一群羊出其不意地散落在一片青草碧绿的矮坡上，低着头，不畏寒冷地吃草。这个冬天据说是近几十年来最冷的冬天。进了九，天气就一天冷似一天，从口袋里拿出手都需要勇气：不几分钟，手指就会冻僵发红、难以屈伸。这样的天气，羊们贪恋山坡的青草而不惧严寒，也算是一种生存勇气。

我慢慢走近那群羊，哦，原来不是真羊，是一群雕刻的石羊。难怪呢，这么冷的数九寒天，哪里就会有了青草？在羊文化博物馆门前，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山坡上就是我刚才看到的羊群。若是忽略了这样寒冷的天气，要我相信那是一群真羊在吃草，我也是信的。

羊给我的感觉和当时眼见到的一模一样，有着不畏寒冷天气的勇气。它们披挂着厚厚的灰白的毛，在早早到来的冷风里低头吃草，长久地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山石滚落在草坡上，恒久地扎在原地。这一幕，是在我几次去青海路途上看到的，那些低头吃草、散落在大片无人草原上的羊群，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对羊那种几近宗教般的默立，就有了发自心底的感慨：那是一种安心眼下的状态，脚踏实地的啃食眼前略枯的草，默默积蓄着去往脚下更广阔草原的前进力，低眉垂首朝圣般缓缓挪动，胸中是远方更加广阔的绿。在内地还是盛夏而草原已是初秋的季节里，低头吃草的羊群，就这样给了我青海羊的印象。

在此之前，我记忆中的羊多和乡村经历有关。在我整个的小学阶段，每天放学后去放羊，是父母派给我的基本任务，家里养着一只总是兜着粗布奶兜的母羊。放下书包，把羊赶到庄稼地附近的树林里。等天色暗淡，吃得肚子圆滚滚的羊悬垂着肥硕的乳房，顺从地跟着我回到家。站在羊圈里等母亲挤奶，以供养年迈的爷爷和年幼的弟弟，偶尔也接济村里母乳不够夜夜啼哭的月子娃。在我的少年记忆里，羊和艰苦生活有着绕不开的关系。

羊和人类的密切关系，也体现在最初的中国汉字里。先就羊的本意来说，意指祥，吉祥之意。孔子说，“牛羊之字以形举也”，后来衍生为祭祀、供养之意。羊作为祭祀礼仪中的主角之一，也给与羊有关的字赋予了美和吉祥。最典型的字就是美，羊大为美。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收录了四个与羊有关的字，美是其中一字。美，与甘往往有着不解的联系，羊为六畜之首，引申为味道鲜美，寓意才德或品质好，美，就在原始意义上有了内外兼修之意。真正的美，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美，言谈举止，接人待物，散发着谦谦君子之气。美在心里，外表一定差不到哪里去，于是屈子有“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取自于羊的美字，一字道尽了羊的温润谦恭。与羊有关的字还有养。在篆体中，养的上半部分为羊，指人的食物里有羊，引申为供养、抚养之意。羊羔跪乳，一边是抚养，一边是感恩，两者之间形成了供养的美善图景，成为历代人们对孝道礼仪的最好注解：连羊都有感恩之心，人应对照时习之。羞也收录于《说文解字》，意为进献。假借羊下的丑字，是为羊也感到丑陋、耻辱，引申为羞耻、难为情之意。丑的东西，让羊都感到羞耻不好意思，况乎人呢？另外一个字是姜，本意还是美。神农居姜水，以此为姓，后成为姓氏。在甲骨文里，姜像一个面朝左跪坐的女人，展现了这个字也是美的另一种表现。美、养、羞、姜，都在以羊的温和清洁以及谦恭美好的形态诉说着美关乎形，更关乎内心。

参观完羊文化博物馆，在羊主题庄园内行走，不难发现羊与人之间的天然关系，以及羊与人类之间紧密联系的悠长历史。在汉语体系中，仅以羊为偏旁部首的汉字就有二百多个，羊我为義（义的繁写），人義为仪，羊次为羡，鱼羊为鲜等等。显然，从羊衍生出来的字，大都和人的内心修为、与美好的事物有关。一个羊字，说尽美善。这样的寓意，在今天看来，似乎更具内省之意。

望着冒着严寒在山坡上吃草的羊群石雕，似乎变成了一个个的汉字：祥、美、善、养、義……那一个个清洁的躯体无一不暗示我：以羊为师，终生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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