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老山兰(小说)□ 三 郎

1984年春节前夕,在河西走廊当兵的恭哥发来电报,说今年春节准备来家探亲,正月初三就到。电报是乡邮员大袁叔叔翻了几座山送来的,他说,他知道这个好消息对我们家是多么重要,如果不及时送来,过几天大雪封了山,恭哥的电报就白发了。

父亲从大袁叔叔手里接过电报,立时泪水盈眶,是因了即将见到儿子的兴奋,也是因了对大袁叔叔的感激。他硬拉着大袁叔叔进了屋,叫母亲赶紧做饭,要美美地喝上一顿。

大袁叔叔是我们本村人,原先当过兵,剿过匪,回来的时候少了一只胳膊,做了乡邮员。我们那个地方,山大沟深,没有什么像样的路,传送邮件全靠两条腿。他每天背着邮包行走在山间小道,风雨无阻。

这顿饭吃得高兴,酒也喝得尽兴。父亲沉浸在即将见到儿子的愉悦里,不住地念叨:“四年了啊,终于要见到儿子了!”大袁叔叔也为这个家庭即将到来的幸福频频举杯。临走的时候,大袁叔叔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晕:“恭娃这次回来,老哥你这年就过得有味道了!”父亲说:“恭娃来了,我再请你喝酒!”

春节到了,为了迎接恭哥到来,我家特意贴了彤红的对联,五彩的春叶儿,挂上了大红灯笼,母亲也准备了比往年丰盛许多的饭菜。父亲说,正月初三,咱们一家人到崖畔上去迎接你哥,像当年送他去参军一样欢欢喜喜迎回家!母亲说,你哥喜欢吃饺子,我每天包饺子给他吃。我在寻思,恭哥和村里的兰儿姐经常偷偷通信哩,回来了该不该好好羞羞他?

眼看就到了恭哥电报上说的到家的日子,一家人的心情更加急切。恭哥是1980年参的军,在河西走廊的部队里当通讯兵。四年里,母亲每个夜晚都是在无眠中度过,尤其过年的时候,常常倚门而望。每有来信,全家人就像过节一样,母亲急切地催促我把信拆开,我声音颤抖着念给大家,母亲总要抹一场泪。

正月初三,恭哥并没有回来。以后的几天,全家人天天守在崖畔,望眼欲穿,就是不见恭哥的身影。母亲终于忍不住,喊着哥哥的小名,发出压抑的哭声。就这样,一直等到正月十五,年都过完了,还是没有等见恭哥。

恭哥怎么了?一层愁云笼罩了我们的家庭。父亲让我拿来纸笔,他说一句,我写一句,交给大袁叔叔寄出。大袁叔叔拿了信,安慰父母说:“可能是部队上忙,耽搁了恭娃探亲。你们别着急,等恭娃回信吧!”

以后的日子,我们天天盼着大袁叔叔出现。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并没有带来让我们期盼的消息,甚至到了后来,他似乎在有意躲着我们,来村里送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分发完邮件,就匆匆离去。

直到麦收正紧张的一天,从崖畔爬上来一个人,直奔我家的麦地。来人是大袁叔叔。他顾不得擦去满脸汗水,从邮包里取出一封信:“恭娃来信了!恭娃来信了!”父亲急忙唤来我,我一看,信封落款上写着几个字:“中国云南”。我拆开一看,信上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原谅儿子失约了!本来准备今年来家探亲,不料在启程的前一天接到上级命令,部队开赴祖国南疆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我们刚刚结束了老山战役“4.28”之战,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现在我们驻守在老山前线的猫耳洞中,趁着战事间歇给你们写这封信,以后还有更加激烈的战斗。爸爸妈妈,如果我……”

原来恭哥上前线打仗去了!

打仗意味着什么?流汗,流血,乃至牺牲!我以为父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会流泪,悲哭。然而令我惊讶的是,父母亲在片刻的震惊之后,表现出的是让人意外的坚韧和顽强。母亲嘴里只是喃喃地念叨:“恭娃,打完仗,你平安回来……”

大袁叔叔用他的独臂揽住了父亲的身躯,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老哥,写信告诉恭娃,咱这村子,当兵的没有孬种。老袁我,你的恭娃,都是好样的!”

父亲回头对我说,“记下,给你哥写封信,就照你袁叔叔说的这样写!”

以后的日子,沉闷而漫长。父亲时常走上屋后的山梁,枯坐在那里,噙着一支旱烟锅,望着东南的天空,一待就是一整天。母亲的夜晚仍然无眠,月光下时常有两行清泪在她的脸上无声流淌。唯有大袁叔叔出现的日子,这个家才有一丝轻松和欢乐。通过他,家里断续接到恭哥寄来的带有硝烟味的信件,也是通过他,把一家人的思念和祝福传递给远方的恭哥。村里人都知道,有大袁叔叔经常敲我家的门,就有恭哥在前线“平安”的消息。

转眼翻了农历年,我们从收音机里感觉到,南疆的战事逐渐平静。而大袁叔叔这年春天的再次出现,给山村带来了一阵紧张的气氛。

他这次接到的是一个大牛皮纸袋装的厚厚的邮件,落款上写的是恭哥所在的部队,而且是挂号。邻村和恭哥一起参军的马向东牺牲后,寄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牛皮纸袋!

是吉是凶?大袁叔叔拿到邮件,惴惴不安。

那天村里正好在耍一场热闹的秧歌,锣鼓在空旷的山弯传响。大袁叔叔将厚信封刚交到父亲手里,便围过来了许多乡亲,其中就有兰儿姐,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儿。

父亲颤颤巍巍地打开信封,出现的是一封大红喜报:部队凯旋,恭哥荣立三等功!

人群传出欢呼声。父亲忐忑的心落地了,黝黑的脸上染上了红光。兰儿姐破涕为笑,一扭身走出人群。

恭哥回来了!这次是真的回来了!鲜红的领章、帽徽映衬得他神采奕奕。

他从老山前线带来了一株老山兰,开着鲜艳的花朵。村里召开的庆功会上,父亲捧起那株老山兰,郑重地交给大袁叔叔:“感谢老兄弟,没有你,就没有恭娃的一连串好消息!”

大袁叔叔用独臂将老山兰高高举起,一脸泪水,一脸欣慰,一脸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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