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和湘姑娘

方岩

许多年以前，白先生随母亲从城市移居乡间的时候只有10岁，还是一个懵懂少年。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时节，天空是瓦蓝的，大地是空旷的。初到乡间的白先生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在野地里玩到天黑才回家。

邻家女孩湘姑娘是白先生在乡间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湘姑娘只有6岁，穿着花衣裳，梳着小辫子，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白先生在晨读的时候，湘姑娘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白先生的思绪一下子纷乱了，心弦仿佛被不经意地拨动了，他对这个羞怯的小女孩充满了亲切和爱怜，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奇妙的感觉。

从此，他们便成为了朝夕相伴的朋友。

春天，白先生经常牵着湘姑娘的手，去田地里采野花、捉蚂蚱，他用柳条把野花编成五颜六色的花环，戴在湘姑娘的脖子上，两个儿童在田埂上疯跑，清脆的笑声久久地在田野里回荡。

夏天，湘姑娘在浓荫下抚琴，白先生在一旁专注地聆听，在蝉鸣的聒噪中，琴声仿佛清泉，在他的心底流淌，使他安静，使他沉醉。看着湘姑娘专心抚琴的背影，少年白先生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秋天，湘姑娘拉着白先生去河边捉迷藏，白先生蒙上眼睛，湘姑娘跑出很远，伏在深深的草丛里，白先生找呀找呀，却怎么也找不到，白先生急得快要哭了，湘姑娘才从草丛里大笑着跳出来，白先生转忧为喜。那一刻，白先生暗暗地想，此生再也不能把湘姑娘丢下，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多好。

冬天，白先生秉烛夜读，双手生满了冻疮，15岁的湘姑娘不声不响地采来草药，一口一口地嚼烂，然后细细敷在白先生的手上。湘姑娘蹙眉涂着涂着，忍不住流下了心疼的泪水。白先生看见她雪白的脖颈后绒绒的细发，心里不由一颤，灵感忽至，急急捉笔录下了他写给湘姑娘的第一首诗《邻女》：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相聚的时刻总是短暂。20岁的白先生遵从父命，要去江南求学了。白先生既对前程充满憧憬，又对分别心怀惆怅。那个薄雾轻飘的清晨，白先生孤独地登上了停泊在汴水边的小船。没有告别，也没有相送。在渐行渐远的小船上，白先生回望乡间，仿佛看到湘姑娘正含泪向自己挥手，表情依依难舍。在冬夜的逆旅中，湘姑娘的音容笑貌在白先生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他彻夜难眠，天明时分索性披衣下床，挥笔写下了《寄湘灵》：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他很清楚地晓得，分别之后的湘姑娘每天都因思念而以泪洗面。

白先生在江南苦读数载，29岁终于考上了进士，刚刚放榜，白先生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乡的路。在回乡短住的10个月里，湘姑娘从来没有找过白先生，好像在故意逃避他，在路上偶遇过几次，也都急急地躲开。乡人们说，给湘姑娘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她始终没有允口，她的老爹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白先生多次恳求母亲，让母亲上门提亲，成全一对有情人。母亲每次都坚定地摇头，面对他的哀求冷漠得像一块石头。归期又至，白先生痛苦不堪，他偷偷约出湘姑娘，两人相视无语，抱头痛哭。之后，白先生含恨离开了充满欢乐与忧伤的乡间。他没有想到，他再次见到湘姑娘已是15年之后。他更没有想到，湘姑娘因为他竟然终生未嫁。

学而优则仕，白先生的官越做越大，对湘姑娘的思念却有增无减。37岁那年，在母亲的以死相逼下，白先生无奈地草草成婚。蜜月的喜悦冲淡不掉白先生对湘姑娘的思念，他为她一口气写下了好几首诗。在《夜雨》中，白先生写道：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不学头陀法，此心安可忘！

和湘姑娘分别15年之后，白先生仕途遇阻，被贬江州，带着家眷黯然离开洛京。一天正午，途经一个集镇，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个抚琴卖艺的女子撞进了白先生的眼帘，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女子竟然是他日思夜想的湘姑娘。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头，神情落漠的白先生和百感交集的湘姑娘远远地对视许久，彼此泪眼朦胧，无语凝噎，连时间也仿佛停滞。匆匆一面，两个有情人各奔前程。白先生不胜感慨，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在颠簸的马车上感伤地写下了《逢旧》：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他隐约意识到，这一面，或许是永别。

许多年之后，年过五旬的白先生在杭州刺史任满回洛京途中，专门去了少年时生活过的乡间，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湘姑娘早已不知去向——他把他的初恋给丢了。迎接他的，只有野地的空旷和秋风的萧瑟。那时，他不由回想起了自己在16岁时写下的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才华横溢的白先生一生写过三千多首诗，因思念湘姑娘而写的诗就有十几首，只是，湘姑娘读到的只有第一首《邻女》。白先生最为著名的诗当属《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当他挥笔写下这两句时，那个身穿花衣裳、梳着小辫子的小女孩仿佛就站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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