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整理自东北师范大学副校长韩东育教授的讲座“朱舜水“拜官不就”与“明徵君”称号”,文稿已经主讲人审定。该讲座系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主办的“史林讲坛”系列第八讲,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郭长刚教授主持。韩东育教授博士毕业于东京大学,现为东北师范大学副校长,东亚研究院院长,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学院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高等学校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评审委员会委员。研究方向为日本史、东亚思想史和东亚国际关系史。著有《从“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等多部专著,在国内外权威期刊上发表论文百余篇,主持中外研究项目十余项。
讲座现场
朱舜水 (1600—1682),名之瑜,字鲁屿,号舜水,浙江余姚人。明亡后,他以恢复明室为职志,海外经营多年,曾多次赴日“乞师”,最终于1659年定居日本。根据史料记载,明清鼎革后,朱舜水主要以舟山为中心,出入于日本与安南之间达十五载之久。朱舜水在流亡日本后把中国明朝灭亡的教训和盘托给了日本。由于他去的地方是水户藩,水户是日本的“御三家”之一,掌控着国内的意识形态和海外情报,所以在朱舜水托出明朝灭亡教训后,日本高度重视,并开始了改变战略布局的过程。曾在日据台湾地区出任总督府“民政局长”、后来到东北出任“满铁总裁”的后藤新平在稻叶君山所辑《朱舜水全集》序言中认为,如果没有朱舜水,大概就不会有二百年后日本的明治维新。日本原先和中国一样主张“朱子学”,“朱子学”虽然触及到了“第一哲学”,但在动辄“拥抱宇宙”的理论构图中,有时空话较多。虽然日本之前也有“务实”的传统,但是在朱舜水“明清鼎革”的“现身说法”下,日本思想界开始朝实务主义方向展开了整体性调整。《大日本史》就是在德川光圀接纳朱舜水之后系统编撰的。其中,像中国《左传》中的“君子曰”、《史记》中的“太史公曰”、《资治通鉴》中的“臣光曰”之类的道德评价文章在《大日本史》中原来也有,被称为“赞薮”,但最后在定稿时,这些道德评价则被全部祛除,别为另册,只保留了“写实”的部分。写实主义的笔法,严格意义上说是朱舜水带去的,因为明朝的灭亡就是源于知识界的“虚学”和“党争”,是思想理论界和意识形态领域的不务实学风所致。正因为如此,朱舜水才有过十二次之多的“拜官不就”。但是,其屡被征辟时所获得的“明徵君”称号,却有效地帮助他度过了海外转徙流亡时的劫难。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前近代东亚各国间的礼乐关联和地政结构。
朱舜水是“浙东学派”人士,他自称“生于越而贯于吴”,在苏州一带学习过园林技术,到日本后还规划重建了“小石川后乐园”。他是一位既有思想、又有动手能力的知识人。他的号“舜水”,指的是他出生地余姚的一条江——姚江。朱舜水到日本后,他的“恩公”德川光圀为表尊重想为其取一号,朱氏便想到了家乡的舜水。余姚有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和黄梨洲“四大名贤”。为何朱舜水在国内名气不大、到日本后却产生了重大影响等问题,值得研究;他所提供的思想路数曾构成过日本走向维新变革的潜在动力一事,尤其值得研究。需要注意的是,朱舜水客居日本时期,中日之间的关系主调并非民族主义,而是中华主义。
韩东育教授的《从“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书影
然而,生当明朝末年的朱舜水,对家国的心情却十分复杂。首先,朱舜水非常爱大明。1644年明清鼎革后,朱舜水便开始了海外漂泊的生涯。他在舟山、长崎、安南等地穿梭了近十五载,最后选择去长崎定居。在越南时,当地人只把他用作识文断字的写手,甚至还把他当成了相面先生,这使他在绝望之余,决计离开那里。而定居日本后,他发现,“三代之道”似乎已不在中国而在日本,关键在于日本人如何去努力和实践。这是对日本人的鼓励,因为当时“中华”的价值具有国际性普遍意义,代表着领先和进化。朱舜水在海外游走的目的之一是结交海外商人、筹集钱财以“反清复明”。在多年无果后,才决定去日本“卧薪尝胆”,从长计议。到日本后他教书授徒,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大日本史》的编撰者。朱舜水在海外“经营”的全部目的固然是躲避朝廷“征辟”、“经营外邦而资恢复之势”、“赴日为王翊借恢复之兵”和“遂蹈海全节之志”等,可其中,其躲避朝廷“征辟”的“拜官不就”行为与“深爱大明”之间,却表现出了明显的知行悖论。在水户的德川博物馆里,有沉睡了三百年之久的大量珍贵资料。韩东育教授在调研中,发现了一份“监国鲁王”朱以海写给朱舜水、要求他回到自己身边帮助恢复明朝的敕书。严格意义上说,这属于“再发现”,因为该敕书曾于1912年在东京被展出过,但之后却不知去向。“发现”此物后,学者们一边撰写“祭文”去朱舜水墓前祭奠,一边在汤岛圣堂举行发布会,纪念重要“文化财”的重现。正是这件能充分证明朱舜水“明征君”身份的敕书,才在他差点被越南人杀头之际,侥幸躲过了一劫,所以朱舜水生前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平素秘不示人,直到去世后才被学生发现。第一次被展出时,亡命日本的康有为曾写过一封贺信。而1913年李大钊在看到“鲁王”敕书后,还写了《朱舜水之海天鸿爪》一文。
《日本德川博物馆藏品录》书影
朱舜水在明朝期间甚至在流亡过程中曾数次被明廷“拜官”。他是因深爱大明才亡命海外的,但为何又不肯在明任官?在收到“鲁王”敕书后,他又为什么明知“敕书降自舟山”而不去舟山,却绕道去了日本?对于这些现象,韩东育教授做出了以下解释:一、朱舜水出于自保的需要和无力回天的现实;二、朱舜水对晚明政治没有认同;三、朱舜水对明朝的“官学”已经失去信心。在《中原阳九述略》的第一段《致虏之由》中,他认为明朝将满洲贵族招致中原是因为国家内部的意识形态之争,即“中国之有逆虏之难,贻羞万世,固逆虏之负恩,亦中国士大夫之自取之也。语曰:“木必朽而后蛀生之。”未有不朽之木,蛀能生之者也”。他在文中发出“时日曷丧,及汝偕亡”的感慨,这是商周鼎革时商人倒戈的情形。最后朱舜水写道:“……莫大之罪,尽在士大夫;而细民无智,徒欲泄一朝之忿,图未获之利,不顾终身及累世之患,不足责也。”将责任归咎于掌握意识形态者的“空谈误国”。这是朱舜水在日本写的,所以日本人也就最先知道明朝灭亡的原因。这比计六奇的《明季北略》和林上珍的《满清有国论》,要早14年。当时由于“锁国”,长崎并不允许外国人定居,经人介绍,德川光圀派小宅生顺对朱舜水进行了为时不短的观察。小宅生顺认为朱舜水很有学识,并且手持明朝灭亡的“密钥”,就将其引至江户和水户居住。朱舜水在日本写下过“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私计中国不能行之,而日本为易……惟在勃然奋励,实实举而措之耳”等话。这当是浙东学派“实学”精神的体现。此事对德川光圀鼓舞很大。当时日本有一本书叫《华夷变态》,记录了明清鼎革事件的许多细节。朱舜水自是有着浓厚华夷情结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他才在对比之后认为,日本能成为“中华”,而当时的越南则仍是“蛮夷之地”。
朱舜水“拜官不就”的原因是他认为明朝政治腐败、学术尚虚,一切都已无可救药。朱舜水虽然对明朝感情深切,但已无力救助,只能寄希望于在海外发现“中华”,并将所有经营之功都用在了日本。韩东育教授认为这一过程对“中华”本家没有什么好处,但对日本有用。日本认真进行了包括政治、意识形态在内的全方位改革,当然也在自身强大之后回过头来挑战了中国。后来有人戏称中国有“二子”,朝鲜乃“孝子”,而日本乃“贼子”。朱舜水希望找到“真中华”,并用以挽救明朝。后来在甲午战争时,日本间谍宗方小太郎曾在檄文中鼓吹中国与日本乃“同文、同种、同教、同俗”,日本是作为“中华”来“解放”大明的而不是侵略,呼吁中国人要放弃抵抗,以免“为明先君所笑”。最初朱舜水将自己对明朝的失望转化为对日本的希望,后来经过代代学生的转化,发展出了各种观念。从后藤新平的话语看,明治维新的很多种子也应该是由朱舜水埋下的。
韩东育教授认为,不宜将朱舜水视作“卖国者”,因为当时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观念。面对所谓“华夷变态”,朱舜水不过是试图通过文化上的分类在找寻“真中华”。日本历史上有这样的传统,在宋元鼎革之际,日本人“举国茹素”即不吃肉,以示对宋朝的哀悼。就是说,日本有“亲南疏北”的习惯,对“夷狄”等“骑马民族”保有警惕,而对南中国则相对友好。因为对朱舜水有这样的历史定位,所以,其在德川家的墓在今天也才能成为中日文化因缘的纽带和象征。
“明征君”中的“征”指“征辟”和“擢官”。朱舜水常用这个词表示自己是被明廷征召做官之人。“征君”的名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保障其超越国界的尊严。“明征君”的身份使得朱舜水在日本和越南都备受敬重。前面讲过,当朱舜水在越南被押解刑场时,他称自己是“明征君”,并将文书交予当地官员,于是才保住了性命。此外,“征君”的权威价值一旦为列国所知,还能给称号所有者带来不小的便利。第三,“征君”称号有隐蔽价值,有利于朱舜水流亡国用来做地缘政治考量。这个价值体现在,朱舜水虽然表面上是“亡国之臣”,一无所有,但是人们通过他在日本所受到的优遇,可以反知明朝的余威,因为明朝曾是册封过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的“上国”。朱舜水虽然不想出任明朝官员,但是出国后却发现了“明征君”身份的重要性。这是他矛盾心态的体现。
明朝灭亡后,很多中国人赴日“乞师”,日本人也曾有过动摇,但是认为清朝“其锋不可犯”,遂作罢,改为财物上的支持。当时明朝货币在日本是“硬通货”,来“乞师”者于是收到了大量“洪武钱”。当然也有“求援者”去日本干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有的还被黄宗羲写进了《日本乞师记》与《海外恸哭记》中。日本人起初还有更多帮助明人的想法,可当看到某些乞师者的种种劣迹后,乃因失望而作罢。当时的情景,也验证了朱舜水在《中原阳九述略》中的某些深刻自省。
在水户还发现了《郑成功赠归化舜水书》。郑成功本名郑森,字大木。他也知道朱舜水远赴长崎,“一别万里”,希望能与之携手为恢复明朝做贡献。但朱舜水并未回信。当时流亡海外者也试图互相联络。梁启超曾专门研究了朱舜水,编写过《朱舜水先生年谱》,并说:“他反抗满洲的精神,至老不衰。他著有《阳九述略》一篇,内分“致虏之由”、“虏祸”、“灭虏之策”等条。末题“明孤臣朱之瑜泣血稽颡谨述”。此外,《文集》中关于这类话很多。这类话入到晚清青年眼中,像触着电气一般,震得直跳,对于近二十年的政治变动,影响实在不小。”清末再次出现反清运动时提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这曾是朱元璋使用过的口号,孙中山后来在内田良平家中开会时所拈出的十六字口号中这头两句,据说还受到了日本人的有意影响。
总之,朱舜水不愿做官又不舍征君身份,志在恢复中华却把希望寄托给日本,凡此种种,都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复杂性和舜水本人的内在纠葛。朱舜水是中华价值的崇奉者,但明朝当时已无药可救。这恐怕才是他屡次辞官并到日本去找寻中华“真精神”和“真灵魂”的真实原因。然而,朱舜水务实的浙东学术精神,毕竟在异域结出了果实,梁启超甚至认为,“舜水之学不行于中国,是中国的不幸,然而行于日本,也算人类之幸了”。如果就民族国家的语境来观察朱舜水,那么他应该是一个“灰色人物”。但是若返回到前近代,则朱舜水只是一介希望寻回“中华”价值的文化人士。关于朱舜水的研究,韩东育教授已经撰写了《朱舜水在日活动新考》、《朱舜水在日活动再考》和《朱舜水“拜官不就”与“明征君”称号》等文,将来可能会编为一册。
朱舜水在日本的纪念碑
朱舜水作为一个几乎身无分文之人,在日本赢得很大尊重。现今在日本还有朱舜水带去拉面、菜肴等说法,可见他影响极大,值得从他身上研究“中国人与日本人相处之道”。并非“低三下四”就会被日本人尊重,朱舜水就并未如此。他经常指责日本人的不足之处,但又肯定其继续发展有机会成为“中华”的可能。为了鼓励日本人,他也自称“夷狄”,并引用孟子“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得志行乎中国……”的说法,指出只要有“德”,便不必计较出身与血统。所以后来元朝、清朝也通过这种说法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说,朱舜水帮助日本人摘掉了“夷狄”的帽子,并告诉他们明朝灭亡的教训。于是日本人“轻装上阵”,开始整体改造,最后形成了一股特别的力量。西方来了,他们才知道“道出于二”。中国有“道”,而西方又有“道”,(当时的)中国之“道”在文武方面皆不如西方之“道”,所以需要学习。所以朱舜水对日本真正的意义大概是在明治维新以后。而在此之前“实学”的奠基是一个长期的思想解放过程,这大概就是朱舜水带去日本的。当时日本有荻生徂徕,他比朱舜水年轻,但是常与后者的学生们文通,受到了很多其思想影响。而伊藤仁斋想见朱舜水而未遂,但他们互相读过彼此的文章。还有同为“古学派”的山鹿素行,也与朱舜水之间有过诗文往来。日本的“古学派”就被称为“实学”,而朱舜水带去了“浙东学派”的务实思想,朱舜水和荻生徂徕为自己学生推荐的书目几乎如出一辙。韩东育教授认为,如果考虑到这些因素,之前“日本的明治维新源于西方人到来后的突然爆发”是一个误读。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有一百五十余年的自我调整,而这有相当明显的朱舜水的痕迹。由于对明治维新的误读,中国人可能认为日本是“暴发户”。但如果将这段思想解放运动结合考虑,其实日本发生明治维新并不突然。在西方人的游记中提及他们与日本人的想法一致,而这种情况在中国几乎不可能。所以日本当时尚不发达,但价值观与西方趋同,这很重要。所以不能认为日本近代化的“绝对时间”始于1868年。
朱舜水带来了启示。有些人带着恢复家国的情怀,远赴异乡,并激活了当地,使日本成了中国的“天敌”。日本也经常“摇摆”:在一万日元上印着福泽谕吉,此人提出了“脱亚论”;但日本宣布2024年开始流通的新版日元要将这个头像改为涩泽荣一,此人提出“《论语》”加“算盘”的结合,前者代表中国,后者代表西方,这可能是向中国靠近的信号。如今中国各民族共同繁荣,应当从“民族之争”回归“文化之争”。中国最初提出“华夷秩序”,建立“封贡体系”,是因为当时提供了外人不具备的公共资源,而现在拿什么去做贡献值得重新思考。朱舜水之所以在日本等地凭借“明征君”的称号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当地已经高度认可“中华”价值。朱舜水之学行于日本,算是人类之幸。现在学界已经开始整理他的材料,这对今天的中国依然有益,也是中日之间的纽带。(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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