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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烟火气的鐎斗(下)

来源:华西都市报 2020-11-18 05:08   https://www.yybnet.net/

《木兰图》清禹之鼎

□祝勇文/图

到了南北朝,仗还是没有停下来,天下反而更乱,像鐎斗里熬的那一锅粥。就连机杼前的织布女,都被卷入了战场,像男人一样去厮杀,这情况,恐怕在中外战争史上都是罕见的。所以,很多年后,那女子成了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的主角,后来又成了戏曲舞台和美国迪士尼动画片的主角。我们都知道她的名字:木兰。

一首《木兰诗》,让一个洒脱明亮的木兰脱颖而出,但这首民歌里,也裹藏着鐎斗的讯息,只不过在诗里不叫鐎斗,而是用了另一个名字——金柝。铁衣是铠甲,却很少有人知道,“金柝”就是鐎斗。

银盔银甲的木兰,蹲伏在公元5世纪的夜色中。黑夜隐去了她的脸,我们却能透过这首诗,看到她被深夜里的微光照亮的铠甲,还有那只被回旋的雾气纠缠着的鐎斗。

代表着底层日常生活

我从话本小说里看见了那个年代的战争,看见各路英雄的大节大义和冷酷无情,但我们看不见一只鐎斗,因为它们的场面太大,照顾不到一只鐎斗。那些关于英雄的传奇,讲述的是金戈铁马、大雪弓刀,鐎斗则代表着底层代表着日常生活,与火热的战斗生活格格不入。

只有真正的文学,能够触摸到它,因为真正的文学不是写场面的,而是写人性的。所谓人性,就是吃喝拉撒、欲望情感。《礼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里写:“食色,性也”,对吃饭的合法性追求,是得到了圣人的肯定,入了儒家正式法典的,而且,在孔老夫子那里,饮食之事是放在男女之事前面的,同理,在孟老夫子那里,食也是在色前面的,因为人要是饿死,就无法完成传宗接代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对于吃的正常欲望,即使战争这严肃浩大的主题,也遮蔽不了。

曹操洞察了这一点,他的《苦寒行》,讲述的是他为了平定袁绍叛乱而率兵翻越太行山的壮举,但他没有吹牛,没有回避行军的痛苦不堪,没有忽略士兵在饥寒中对食物的渴求,以至于他们要在严寒中凿冰煮粥,据此我们可以说,曹操是那个年代里真正的诗人,尽管身居庙堂,并在后世的戏曲中被勾勒出一张奸雄的脸,但他的文艺却经常能够为工农兵服务,他的诗,也因此有了生命的呼吸感和底层的血汗味儿。他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都是文学史上的名人,但文字的沉雄厚重,都敌不过他们的爹。曹操的诗,像重重的脚印,踏在文学史里,有人形容它“是礁石上的铜铸铁浇”,比魏晋名士的玄谈,更有力度。

《苦寒行》里写: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这首《苦寒行》,虽没有出现鐎斗,但是我想,在这苦难行军的现场,鐎斗定然是存在的,它隐在词语的背后,青铜的轮廓却若隐若现——诗里写了“取薪”(收集柴木)和“作糜”(煮粥)的场面,但没有了鐎斗,“取薪”“作糜”,就不成立了。

《三国演义》第五十回,写三江水战、赤壁鏖兵后,曹操狼狈出逃,天色微明时,暴雨忽然倾盆而至,曹操与军士冒雨而行,饥寒交迫,又是一次“苦寒行”。曹操看到士兵纷纷倒在路上,于是下令:“马上有带得锣锅的,也有村中掠得粮米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在这样的处境下,马上背的“锣锅”,就成了众人生存的指望。

这“锣锅”,就是鐎斗。曹操死了两百年,到了南北朝,仗还是没有停下来,天下反而更乱,像鐎斗里熬的那一锅粥。就连机杼前的织布女,都被卷入了战场,像男人一样去厮杀,这情况,恐怕在中外战争史上都是罕见的,所以,很多年后,那女子成了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的主角,后来又成了戏曲舞台和美国迪士尼动画片的主角。我们都知道她的名字:木兰。

一首《木兰诗》,让一个洒脱明亮的木兰脱颖而出,但这首民歌里,也裹藏着鐎斗的讯息,只不过在诗里不叫鐎斗,而是用了另一个名字——金柝: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铁衣是铠甲,却很少有人知道,“金柝”就是鐎斗。

银盔银甲的木兰,蹲伏在公元5世纪的夜色中。黑夜隐去了她的脸,我们却能透过这首诗,看到她被深夜里的微光照亮的铠甲,还有那只被回旋的雾气纠缠着的鐎斗。

那是北魏鲜卑人向柔然发起的一场战争。而木兰,其实就是鲜卑人——一个在匈奴西迁之后占据了蒙古高原的强悍民族。《木兰诗》中写到“可汗大点兵”,那可汗,很可能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因为在他的任期内,发动了对柔然的战争。

在拓跋焘的带领下,这支有木兰参加的鲜卑军队,开始了一次次壮丽的行军,先后灭掉了北方的胡夏、北燕、北凉这些小政权,又统一了黄河流域,入主了中原,把都城从平城迁到洛阳,与南朝的宋、齐、梁政权南北对峙,成为代表北方政权的“北朝”。

一首诗,把博物馆里一件孤立的古物,安置到原本属于它的环境里,让我们透过这件古老而普通的军中器物,看见它与历史相互依存的关系。

有了木兰,鐎斗就不会寂寞。

动荡与煎熬中熔铸历史

三百年的战事,三百年的行军,三百年的痛苦痉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对于文明,却未必如此。华夏文明在创立之初,就处在游牧文明的包围圈里,一连串令人心颤的名字,在不同的朝代里轮番出现,它们是:匈奴、乌桓、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契丹、吐蕃、月氏、乌孙……中国人于是把世界分成“文明”和“野蛮”两个部分,中心是“文明”的(“华”),而周边是“野蛮”的(“夷”)。

但是这种简单的“二元论”,在这三百年的动荡中,模糊了。

许倬云先生说:“从东汉末年开始到隋唐统一的四百年间,中国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吸收了数百万外来的基因。在北方草原西部的匈奴和草原东部的鲜卑,加上西北的氐、羌和来自西域的羯人,将亚洲北支的人口融入中国的庞大基因库中。”

隋炀帝杨广之妻、唐高祖李渊的母亲,都是鲜卑人。她们都是独孤信的女儿,而独孤信,正是北魏分裂后的西魏大将军。

唐太宗李世民的母亲与皇后也都是鲜卑人。

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略稿》中称唐皇室“皆是胡种”。

中国人走到隋唐,血统已发生变化。血乳交融的“唐人”,已经不同于“汉人”。王桐龄先生把隋唐时期的汉族称作以汉族为父系、鲜卑为母系的“新汉族”。

远血缘通婚,优育了人种,也优化了文明。这片东亚大陆,从未吹起如此强劲的对流风,让北方民族放下自己在军事上的优越感,谦卑地学习中原的“先进文化”,同时也在中原文明的精耕细作、细润绵密中,吹进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旷野之风、雄悍之力。“北方的辽阔粗犷、狂放的生命激情,与南方发展得纤细精致、缛丽委婉的情思,忽然得以合流”。

这种大融合,或许是某些号称“万世一系”、血统纯正的单一民族国家所不能理解的,但它正是历史赋予中国的一次大机遇,它让我们的文明,在一种动态的竞争与融合,而非静态的守成中,变得更加强韧。

在风尘仆仆的鐎斗背后,一个跨民族的文化体正在秘密地熔铸成型。

可以说,没有长达三百年的动荡与煎熬,就没有隋唐两大帝国的开阔与浩荡。

当战争的尘埃落定,我们在唐朝的大街上,看到了打马球的男人,荡秋千的妇女,醉酒当歌的诗人,袒胸露背的女装,宽广笔直的大道,金碧辉煌的庙宇,高耸入云的佛塔,纷至沓来的使者,最终造就了隋唐帝国面向世界兼收并蓄的博大胸襟。

明亮四射的大唐,不是鐎斗里熬出的一锅糊饭,而是三百年的熔炉里淬炼出的金丹。

(作者系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

本版文图来源:《故宫的古物之美》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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