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相伴阴云就将消散 ◎明前茶

6月18日，11岁的李天福在日历上做了标记，他已经整整82天没有见到父母了。这个日渐沉重的数字让这个佤族小孩清亮的眸子里浮现阴云：离期末考试不远了，离着妈妈承诺要回来给他辅导功课，要做酸辣鱼给他吃的日子不远了，然而，小天福明白，妈妈的承诺有可能又会落空。在省城做装修工的父母，很有可能又被主顾的生意绊住脚，只能与他在视频上相见。

李天福感应到，对放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两个儿子，妈妈是愧疚的，愧疚导致了她在视频里百般讨好的腔调，也导致她那么容易对天福的淡漠和顶嘴落下泪来。她不止一次对爷爷奶奶说，孩子大了就不贴心了，天福远不如6岁的天赐乖。小儿子只要给他几根棒棒糖，给他一截子刨掉皮的甘蔗，他就会跟爹娘黏乎起来，没心没肺地露出缺了门牙的笑脸。

妈妈在视频里边抹泪边说：儿子大了，真不晓得他需要些啥，球鞋、新外套、新书包、手机，都给他买了。留在家里陪他，是不可能的，家里就那几亩甘蔗地，收上一吨去尽头尾的上好紫皮甘蔗，卖给熬糖厂才能挣450块钱。这点钱怎能供给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奶奶的手机开着外放，天福听到了妈妈的哽咽声：哪个妈妈不想陪着儿子？这孩子，怎么就不懂这一点？

听到妈妈的声音，天福从喉头到鼻腔都哽住了，他不想被人瞄到他的一股热泪，就仰着脖子把眼泪憋回去。他这一抬头，就看到房梁上，最后一刀坚硬腊肉已经被雨季濡软，滴下有些变味的油来。他已经有八十多天没有吃过腊肉了，上次吃腊肉还是父母专程回家收甘蔗的时候。天福清楚地记得，那天全家出动，去甘蔗地里砍收甘蔗。爸爸和叔叔挥动弯刀砍伐，像金戈铁马的大将，爷爷奶奶负责剁去甘蔗的头尾，妈妈一面捆扎甘蔗，一面顽皮地用甘蔗叶梢挠着小儿子的背。接着，她挑选最粗壮的甘蔗，削给孩子们吃。甘蔗地里响彻天赐与堂弟们的笑闹声。天福帮忙扛甘蔗，表面波澜不惊，但他的全副感官都打开了——甘蔗倒伏的声响，汁水飞溅的甜蜜，热辣温暖的阳光，以及妈妈弯下身子，用草帽给每个孩子扇风的温柔，以及全家人在甘蔗地里分享饭团的快意。天福知道，这短暂的、浓缩的几日相聚过去之后，他又将是一个孤独敏感、落落寡欢的乡村少年，没有人懂得他的怅然若失，他将一个人在远离父母的地方，默默长大。

与天福一样情感细腻的留守儿童，在云南省沧源佤族自治县，还有很多。佤族是一个能歌善舞、对音乐有着独到领悟力的民族。在小小的县城，甚至还活跃着十几支乐队，盛夏，乐队会开启属于自己的露天音乐节。鉴于相当一部分留守儿童都在作文中写下过自己的音乐梦想，这一天，公益组织派出音乐陪伴计划的志愿者，向天福和小伙伴们赠送了手鼓、摇铃和25把尤克里里。

天福生平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乐器——尤克里里的外型犹如一把迷你吉他，有4根弦，也是左手按弦右手弹拨，可以边弹边唱，抒发自己的瞬间感悟。前来教孩子们弹奏尤克里里的刘老师，是一名90后，小时候也是留守儿童。他席地而坐，坦率地告诉孩子们：缺少父母的关爱，让我变成了口吃、讷言的小孩，但是后来，很幸运，我得到了一把吉他，慢慢学会了它。我发现，讲不出来的东西，我可以唱出来，心头就畅快很多。

刘老师还说：音乐就像甘蔗炼出来的粗红糖，有沙沙的颗粒感，甜中有涩，涩中微苦，回味无穷。有了它的陪伴，你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孤单，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委屈的时候，你都可以编些歌词，边弹边唱。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也许，他们一年只能见你一个月，你有可能，有很重的心事，但只要你弹起尤克里里，你就能不由自主唱起来，感受快乐。这改变，很微小，却能让大家感受到，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有阳光普照的一刻。

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天福在大樟树下，与小伙伴们围成一个圈，跟着刘老师练习指法，学会了尤克里里的简单弹奏法。他还尝试有节奏地打鼓、摇动金属手铃。在清朗明快的音乐声中，他忽然记起上次父亲回来砍甘蔗时，特意砍了山上的藤条，弯曲成圆圈，替儿子们在院墙一角钉上了一个简易篮筐，他还买了篮球给天福。只是，当时天福生着爸妈又将远离的气，一次也没有用过那个篮筐。现在，在他随意弹拨之时，他发现，有几句关于篮球、关于分别、关于父亲的歌词正在成形，与之相配的旋律，也自然而然流淌出来。

他可以捕捉它们，下次弹给归来的父母听。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们眼中如释重负的泪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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