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是座山脉,牛头山是它的一座岭,距离牛头山不到二华里,就是我的家乡庞光镇,牛头山下曾经是汉武帝时期的上林苑,《汉书·旧仪》载:“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后来,打开了秦岭到陕南的通道,庞光镇就成了山货集散地。清末民国时期,镇子的街巷积满药材、兽皮、木材、山果……供销社和戏楼间的空地,以及镇子东口的高山庙前,是做大户买卖的,热闹和繁华无须赘述。
镇子的主街极窄,住在主街的人家都开着店铺,檐头挂着黄色的幡旗做招牌,沿屋檐斜坡搭起廊棚,天就成了一条缝。主街的房门是板式的,晚上担负着门的职能,白天被主人卸下来作为铺面摆商品。门板的颜色一律黑色,唯有供销社的门是红色的,是那种暗红,好多年没有刷过漆了。供销社的对面是个旧戏楼,我看过上面的演出,是秦腔《火焰驹》。后来戏楼的一间塌了,露出瓦蓝的天,上部结满了蛛网,还有燕子、麻雀做的窝。
庞光镇人喜欢泥土,因为他们明白吃的穿的用的都离不开泥土。
先说吃。镇上人吃的主食是小麦、苞谷、谷子,这些是山坡上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给土里撒了种子,过些天就会长出苗来。泥土不会亏待人。主食还有一种:马铃薯,镇上人叫它洋芋。洋芋做主食的简单做法,是切成块放进面锅里煮;还有一种吃法是糍粑,将土豆洗净煮熟,然后剥皮,在石槽里捣成糊状,熬一锅酸菜汤,在汤内放入蒜泥、葱花等调料,把糍粑放入汤内煮熟。主食外还有蔬菜:萝卜青菜、韭菜蒜苗、豇豆黄瓜。春日里,镇子人更多的是在山坡上挖野菜。野菜的名堂多着咧,马齿苋、荠荠菜、婆婆丁、苦苣菜、龙头菜、明叶菜、乌刺菜、野萝卜、灰灰菜……坡上长着槐树、杏树、核桃树、柿子树。春天的槐花可以生吃,也可以和面和在一起蒸麦饭,杏夏天就熟了,桃和柿子是秋天大人们的盛宴。孩子们喜欢吃低矮的酸枣树上球状的酸枣果,因为酸中带甜,很对孩子们的胃口。
再说穿。坡下的地里种着棉花。秋天收获了棉花,女人们开始纺线织布,做成衣裳、被子、帽子、鞋,还有袜子。如果不是冬天,庞光镇人喜欢穿草鞋。草鞋有着泥土的味道,穿在脚上透气,不生脚气。做草鞋用的是稻草。化羊河在镇子的西南角拐了一个弯,形成一片水面,村子人就在那儿的泥水里种水稻。面积不大,就二十来亩,可是水稻收割后的稻草足够做草鞋了。
后说用。农人离不开农具,锨、锄、镰、耙的把儿是木棍,斗啊升啊用的是木板,筛子、簸箕、背篓用的是藤条,这些都是化羊峪那条沟里长出来的。镇上人坐的马扎,原料也源于化羊峪,到坡上砍四根木棍,割几把藤条回来就做成一个马扎。就连脸盆,也不用到商店里买,挖下一块树根,用斧头劈成一个凹槽,用刀削得光滑,一个脸盆就做成了,也有人家用小树根做碗做盘,用一根木头做枕头的。
命运之手,穿越泥土,创造着庞光镇人的生活。他们明白,泥土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没有了泥土,就没有了他们的一切。
庞光镇是泥土做的,老屋的墙壁是土做的,檐头的砖、房顶的瓦都是土做的,就连屋顶的蒿草,也是从瓦缝里的土里长出来的,街道是泥土的,树木的根扎在泥土里。是啊,庞光镇的一切都在泥土之上。古代的庄子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就说镇上的人吧,他们只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找水,土里刨食,最后回归于泥土中。
镇子人的构成,分两部分。大部分是当地的农民,少部分是吃商品粮的客户,也就三四十户。客户都是河南人,民国年代逃荒在这儿落户的,没有土地作为生活的支撑,就开店铺做生意。从西到东,排开几十家店铺:裁缝铺、纸花店、钟表店、铁匠铺、理发店、照相馆、刻章店、铁器店、瓷器店、竹器店、药铺、杂货店、修车铺、豆腐坊、烧酒坊、染坊,醋坊,油坊,食堂。没有门面的,在房檐下摆个茶水摊、醪糟摊、蔬菜摊呀什么的。
我家也是客户。祖父解放前带着一家人从河南逃荒来到关中,到处转了一圈,最后在庞光镇落了根。那年父亲十岁了,对老家的记忆依然亲切,他的前半生纠缠在对老家的回忆里,总是觉得自己的根不在这儿,叨叨着要迁回老家住。到了中年,也许是潜移默化的结果,他喜欢上了秦岭,喜欢上了庞光镇的生活,不再念叨回老家生活的事了。“老家啥都好,就是没山没水的。”叹息之间,他就将自己当成了庞光镇的主人,习惯了吃浆水菜、油泼辣子、搅团扯面,跟着镇上的老人哼几句秦腔,有时也会随着镇子的男人们进山砍柴、采药。到了晚年,他的力气不够了,每天清晨都要到牛头山的坡上转转,看看树,瞧瞧石头,听山虫鸣唱,或者手搭在眉头俯视镇子上空的炊烟。
清晨,缕缕炊烟从一户户人家的烟洞里冒出来,宛若庞光镇纤细的脉搏,又仿佛是小镇的抒情曲。小镇的宁静和淡泊,都写在父亲的脸上。
新闻推荐
为什么罗秉乾的行为不构成强制猥亵、侮辱罪?为什么不追究任某燊和李某某昊刑事责任?……就广大网民关注的涉案其他问题,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