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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代的塑胶跑道 ◎迟子建

来源:西安晚报 2020-09-19 02:14   https://www.yybnet.net/

哈尔滨对于我来说,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

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在后辈的写作者眼里,可以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

我十七岁前的行迹,就在连绵的大兴安岭山脉。山脉像长长的看不见的线,日月之光是闪亮的针,把我结结实实缝在它的怀抱中。

我对哈尔滨最早的认知,是从父亲的回忆中。父亲童年不幸,我奶奶去世早,爷爷便把父亲从帽儿山,送到哈尔滨的四弟家,而他四弟是兆麟公园看门的,多子多女,生活拮据。父亲在哈尔滨读中学时寄宿,他常在酒醉时讲他去食堂买饭,不止一次遭遇因家长没有给他续上伙食费,而被停伙的情景。贫穷和饥饿的滋味,被父亲过早地尝到了。父亲说他功课不错,小提琴拉得也好,但因家里没钱供他继续求学,中学毕业后,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独自报名来参加大兴安岭的开发建设。爷爷的四弟得知这个消息时,父亲已在火车站了。父亲这一去,直到1986年因病辞世,近三十年没回过哈尔滨。而他留给我的哈尔滨故事,多半浸透着眼泪。

父亲去世后,1990年我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调转到哈尔滨工作。每次去兆麟公园,我都会忧伤满怀,想着这曾是父亲留下足迹的地方啊,谁能让他的脚印复活呢。

初来哈尔滨,我的写作与这座城市少有关联,虽是它的居民,但更像个过客,还是倾情写我心心念念的故乡。直到上世纪末我打造《伪满洲国》,哈尔滨作为这个历史舞台的主场景之一,我无法回避,所以开始读城史,在作品中尝试建构它。但它始终没有以强悍的主体风貌,在我作品中独立呈现过。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在哈尔滨生活日久,了解愈深,自然而然将笔伸向这座城,于是有了《黄鸡白酒》《起舞》《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等作品。

2019年4月,我开始了《烟火漫卷》的写作。上部与下部的标题,也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的——《谁来署名的早晨》与《谁来落幕的夜晚》。写累了,我会停顿一两天,乘公交车或是地铁,在城区之间穿行。我起大早去观察医院门诊挂号处排队的人们,到凌晨的哈达果蔬批发市场去看交易情况,去夜市吃小吃,到花市看花,去旧货市场了解哪些老器物受欢迎,到天主堂看教徒怎样做礼拜。当然,我还去新闻电影院看二人转,到老会堂音乐厅欣赏演出,寻味道外风味小吃。凡是我作品涉及到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笔带过,都要去触摸一下它的门,或是感受一下它的声音或气息。

2019年岁末,长篇初稿终于如愿完成了。记得写完最后一行字时,是午后三点多。抬眼望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我沿着外滩公园猩红的塑胶跑道,朝阳明滩大桥方向走去。这条由一家商业银行铺设的公益跑道,全长近四公里。最初铺设完工后,短短两三年时间,跑道多处破损,前年不得不铲掉重铺。因为塑胶材料有刺鼻的气味,所以施工那段日子,来此散步的人锐减。为了防止人们踏入未干透的跑道,施工方用马扎铁和绳子将跑道区域拦起来。可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我去散步时,在塑胶跑道发现一只死去的燕子。燕子的嗅觉难道与人类不一样,把刺鼻的气味当成了芳香剂?它落入塑胶泥潭,翅膀摊开,还是飞翔的姿态,好像要在大地给自己做个美丽标本。如今的塑胶跑道早已修复,它早以全新的面貌,更韧性的肌理,承载着人们的脚步。去冬雪大,跑道边缘处有被风刮过来的雪,像是给火焰般的跑道镶嵌的一道白流苏。

还记得去年十一月中旬,长篇写到四分之三时,我从大连参加完东北学会议,乘火车回哈尔滨。透过车窗望着茫茫夜,第一次感觉黑暗是滚滚而来的。一个人的内心得多强大,才能抵抗这世上自然的黑暗、和我不断见证的人性黑暗啊。列车经过一个小城时,不知什么人在放烟火,冲天而起的斑斓光束,把一个萧瑟的小城点亮了。但车速太快,烟火很快被甩在身后,前方依然是绵延的黑暗。这不期而至的烟花,催下了我心底的泪水。而在列车上流泪,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2002年初春,爱人车祸罹难,我从哈尔滨乘夜行列车北上奔丧,眼泪流了一路。而这一次,却仿佛不是因为悲伤和绝望,而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到了仿佛地层深处喷涌而出的如花绚丽。这种从绽放就宣告结束的美好,摄人心魄。所以回到哈尔滨后,我给小说中的一个历经创痛的主人公,放了这样一场烟火。

我的长篇通常修改两遍,年后从故乡回到哈尔滨,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哈尔滨与大多数省会城市一样,采取了限制出行措施。我与同事一边和《黑龙江日报》共同策划组织“抗疫”专号文章,一边修改长篇。每日黄昏,站在阳台暖融融的微光中,望着空荡荡的街市,有一种活在虚构中的感觉。与此同时,大量读书,网上观影。

二月改过一稿,放了一个月,四月再改二稿,这部长篇如今要离开我,走向读者了。在小说家的世界中,总是发生着一场又一场的告别,那是与笔下人物无声的告别。在告别之际,我要衷心感谢《烟火漫卷》中的每个人物,每个生灵,是他们伴我度过又一个严冬。

我在哈尔滨生活了三十年,关于这座城市的文学书写,现当代都涌现了许多优秀作家,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参与者。任何一块地理概念的区域,无论它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所有文学写作者的共同资源。这点作家不能像某些低等动物那样,以野蛮的撒尿方式圈占文学领地,因为没有任何一块文学领地是私人的。无论是黑龙江还是哈尔滨,它的文学与它的经济一样,是所有乐于来此书写和开拓的人们的共同财富。

在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市,我发现的是一颗露珠。

小说总要结束,但现实从未有尾声。哈尔滨这座自开埠起就体现出鲜明包容性的城市,无论是城里人还是城外人,他们的碰撞与融合,他们在彼此寻找中所呈现的生命经纬,是文学的织锦,会吸引我与他们再续缘分。

我偏爱格里格、肖邦、斯美塔那、西贝柳斯这些民族乐派的大师,在他们的音乐里,你能听到他们身后祖国的山河之音,看到挪威的山峦,波兰的大地,捷克的河流,芬兰的天空。音乐家和作家在呈现大千世界时,也许只是山峦里山妖的一声歌唱,大地上人民的一声叹息,天空中归鸟的一声呢喃,以及河流的一声呜咽。但这每一个细小之音汇聚成流时,声势就大了。这样的民族之音,欢乐中沉浸着悲伤,光荣里有苦难的泪痕。而悲伤和苦难之上,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就像我们此时身处的世界,在新冠肺炎的阴影中,如此动荡如此寂静,但大地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敞开温暖宽厚的怀抱,给我们劳作的自由。

毫无疑问,经历炼狱,回春后的大地一定会生机勃发,烟火依然如歌漫卷。

《烟火漫卷》,迟子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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