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麦事

□贺有德（湖南涟源）

麦子青，麦子黄，麦子喷喷香。

在故乡，种麦、守麦、割麦、绊麦，是我熟悉不过的场景，如故乡的山，如故乡的水，烙在了岁月的最深处。

种麦子在每一年的深秋。故乡起伏错落的麦地，在父亲挥动的锄头下，一起一落，节奏分明，逶迤到了山脚。母亲用小笓箩背着饱满的麦种，随着父亲的节奏，辛苦地播撒麦子，佝偻的身影，在阳光里划出拙简的弧长。那些麦粒，从母亲的手指间滑落，滚在疏松温暖的土壤里，仿佛等待吮吸乳计的婴儿。而时光逐渐疯长，麦种膨胀出芽，青青的嫩芽儿一旦钻出地面，与秋天橙黄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簇簇绿色的生命，随风摇曳，在山山水水之中肆意茁壮，漂亮而绚烂。

冬天是麦苗迈不过的精彩。漫天的飞雪，掩住了麦苗儿燃烧的激情，它们穿透厚厚的积雪，挺起了笔直的腰杆，朝天穹眨巴着眼睛。这时的父亲顶着雪的冰清风的凛冽，在麦田里背着手转圈圈。他仰望麦田上高高低低的野鸟，生怕麦苗衣单体薄，倒在了肥沃的麦田里。母亲站在门槛，朝走向不远的父亲张望，揣摩他对麦苗又说了哪些家常短长的话。

麦苗在疯长的路上，来到了一年之春。

当春风吹过故乡的原野，麦地蓬勃得像碧绿的海，这时，只见麦苗起伏，宛如大地的脉动。父亲弓身融入绿色的麦浪，除草，施肥。麦苗长到半尺高，父亲就用轻巧的“木滚子”在麦地里来回滚动，压倒鲜嫩的新苗。新苗倒伏，抱紧了地母，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迫不及待地重新站直身子，开始一个劲疯长。这是种麦人的好心得，麦长了苗，倘若不压倒，新苗长得慢，经不住风吹雨打，到头来青不青，黄不黄，麦穗短，麦粒小。压伏了的麦子在阳光中渐渐长高，拔节，吐穗，开花，灌浆，在丰润和强健的阳光下麦粒井然有序，稳稳擎起麦芒，昂扬，深邃。

麦田除草是父亲不可少的活计。春天阳光足，麦苗长得快，草也长得茂盛。当麦苗长到小腿高时，父亲带着我们进麦地锄麦子。这活儿不重，用锄头锄草，甚至用手拔草，还可以边干活边拉家常。父亲和母亲拉的家常很广泛，但说的最多的是左邻右舍，说左边的老刘懒呀，右边的老王拖呀，出大太阳了还窝在屋里不出来种地，为别人家的事操碎了心。这些在乡人看来有点挑衅的话，父亲与邻里见面时是不讲的，他在麦地里对母亲讲，对我们讲，只是不怕麦子听见。

麦苗长到齐腰深，已经深春。这时有一种俗称野麦子的草，长得有几分像麦子，趁机混在麦苗里抢麦苗的养分。野麦子姿态张扬，根须健壮，身子骨丰满，肤色绿得冒油。父亲对野麦子恨之入骨，尽管野麦子与麦苗几近相同，但在父亲的眼里，一下就认了出来。父亲和我们去麦地扯野麦子，用扦担挑回来，用铡刀铡成小节，再用木盆装着放在牛栏门口喂牛。

当麦子抽穗了，扬花了，夏天也近了。这时候，父亲会走进麦地，而我喜欢悄悄跟在身后，看父亲伸出一双粗糙的手，怜爱地抚摸着一枝麦穗。父亲捧着还欠饱满的青色的麦粒，手掌倾斜，麦粒滚滚，流泻到我眼前的世界。然后他把麦穗放在鼻子下闻闻，或者摘几粒送入嘴里咀嚼，麦穗的清香与甜蜜的麦汁，在口腔里滚动交融，似乎有一种血液的潮动，在阳光下流泻。

麦穗黄了，黄色的麦浪被时间的风雨锻造，破茧成蝶。金色的麦浪一轮比一轮沉甸，在起伏的麦地摇曳、翻滚。父亲满心欢喜，一群鸟从父亲的麦地里起身，风摇得麦粒沙沙响。这些顽皮的鸟雀们，成群结队四处游击，不遗余力地啄食一天天成熟的麦子。

父亲对偷食麦粒的鸟雀们也恨，不辞辛苦，在麦地里转，守麦子。父亲在麦地的不同角落立起扎好的草人，草人戴着一顶破草帽或旧一顶斗笠，披上一件破衣服，居然吓退不少胆怯和心虚的鸟雀。父亲在麦地四处转，我也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见到鸟雀们就大声“哦呵——哦呵——哦呵”地吆喝，吓唬，有时张开两臂作驱赶状，以助声势。

收麦是辛苦的。麦子熟透了，父亲把麦子收回家，放在水泥坪上、竹晒簟里暴晒，用禾扦和木棍拍打，最后一箩一箩送进风车，吹。金黄的麦粒，从古老的风车里流出来，圆润而光亮地呈现着生命的灿烂与辉煌，史诗般呈现在父亲面前。我看着散发出香来的麦粒，像浸染了夕照的天空，彩霞般氤氲出淳厚的亲情。在那些为了吃饱的日子里，父亲的身影在田地之间，分外伟岸、迷人。

把麦子晒干入仓，碾粉成了麦面。可以煮着吃，炒着吃，甚至制成麦豆豉或辣酱，那更是难得的美味了。母亲纯手工制作的麦豆豉，金黄、微辣、带甜，每餐一小勺，芬芳齿颊。而她的辣酱，原汁原味，其独特的美味又征服了我及我身边人的味蕾，至今灿烂在岁月深处，其辣其香犹在。

故乡的麦子，从容、圆满、普通、神圣、朴素、雅致。麦子是母亲甘甜的乳汁，是父亲养育我们的血脉与精神。每当麦收季节来临，我便不由得想起麦子，怀念麦子，永远走不出父亲的视线，走不出香麦摇曳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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