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马小呆 影摄自留地 来自专辑摄影访谈
小编语
在历史上,关于“摄影是否属于艺术”“摄影如何属于艺术”这些论题,曾有颇多前辈耗费数十年时间论证与实践,而当时间走到无人再对其产生疑问的现在,大众化摄影行为的盛行,又使得原本清晰明确的答案蒙上一层疑云。
对一些人来说,摄影当然是属于艺术的。那些经过深思熟虑,历经万水千山得来的影像,从观念灵感到工艺流程,无一不闪耀着创作者独树一帜的智慧结晶。但是最近,我却在重新思考摄影与艺术的关系:假若一味将当代艺术的思考与实践方式代入摄影行为中,我们是否会因此而失去某些东西?《健与美的裤》,北京公园,1989年
黑色的尼龙健美裤,露臂的白色针织衫,柔软的体操鞋……60、70年代,全民参与的健身运动除了几套广播体操外,别无选择。到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追求也同步增长,集艺术美感和健身锻炼的韵律操应运而生,成为各单位工会、共青团组织活动的必备项目,并普及推广到整个社会。
摄影当然无法展现原本的真实,但是,摄影可以留下最贴近现实的生动细节,这也是我在观看摄影家张兆增整理发布的80年代北京影像时的切实感受。
这里的摄影与当代语境下的艺术毫无关系,也无需产生关系。这些影像将一个时代、一个城市、一个普通市民所经历的生活本真,以现实副本的形式定格下来。那些街道和店铺、民警和孩童,那些生活中的琐碎和凝重、欢笑和悲伤,它们都以原本的样貌停留在某刻,其中蕴含的故事与思绪在不知不觉中贯通于画面内外,与此同时,也连接着时间的两端——过去与未来。
2019年11月,张兆增“北京十年1980—1990”摄影展暨画册首发式在举行,笔者与摄影家进行了对话,本期推送为访谈内容的上半部分。《简陋书屋》,北京东四,1989年
改革开放,从被禁锢多年的牢笼中挣脱出来,人们渴望读书的激情迸发出来了。著书的、售书的、读书的,在那个年代异常火爆,各种书店也雨后春笋般在京城大小街道和胡同中诞生。图片中这家“新知书店”的招牌很小,房子是碎砖头盖的,面积不大,也很破旧,屋内灯光昏暗。但是,这里的图书种类很多,吸引人的魔力大,有政论读物、文学经典、名人传记、武侠小说、儿童书籍、典籍工具书、时尚书刊,还有高考复习大纲、英语辅导教材,各种挂历、贺卡等。
我所经历的80年代
这次展览集中展示了您在80年代拍摄的北京,为什么选出了这十年?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很独特的一个阶段,是时代巨变的开始。改革的萌动,开放的探路,悄悄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改变着北京的面貌。农民进城卖菜,电视、冰箱、洗衣机被搬进低矮的大杂院,青年男女可以手拉手跳舞,可以烫头染发……
其实,我们这一代摄影人大多走的路都一样,一开始都是拍沙龙式的照片,为了打比赛,为了获奖。2000年以后,我摄影的思路完全变了。当年那些获奖的照片,现在看起来什么都不是,但当我翻出这些以前看不上的照片后,曾经的历史画面突然间在眼前活了起来,我越看越喜欢,就开始着手整理。《搬新家》,北京蓟门里小区,1984年
80年代初没有“搬家公司”,要搬家大多是找亲朋好友、单位同事、街坊邻里来帮忙。当时谁家的家具总共也没几件,大多数家庭还不具备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大型家电,所以搬家这样的大事一上午就基本搞定。亲朋好友来帮助搬完家后,照例是参观主人的新家,帮助主人设计家具的摆放。腾出手的主人则到新厨房炒上几个菜,大家围在桌前喝上几杯酒,这就算庆贺乔迁之喜了。《公园禁止跳舞》,北京地坛公园,1987年
80年代初,跳交谊舞是被列为“封资修”的东西而禁止的,许多公园门口都张贴着“禁止跳舞”的告示。专职负责驱赶跳舞者的公园管理人员需要骑着自行车在园内巡查,遇见跳舞者就要训斥一番。
经历过80年代的人都认为那是一个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年代,在您眼中,80年代是怎样的?
在我眼里,80年代是个焕然一新的世界。我是1957年生人,出生就赶上了反右、大跃进、文革等一系列运动,一直到参加工作,几乎没有断过。但突然间,改革开放了,在街上能看见有人提着板砖一样的录音机放邓丽君歌曲,看到带蛤蟆镜、穿喇叭裤的年轻人,那些景象让人感到特别兴奋。
那时,我们这代人几乎没怎么受过正经教育,所有人都在学习。我当时在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社工作,地点就在张自忠路上的段祺瑞大院里,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把不同报纸上的内容,分门别类地剪裁、汇总起来,以便做发行和统计。
当时,单位还专门给我们请了一个英语老师,每天晚上下班后补习英语,还有很多人在准备考大学,方方面面的新东西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夫妻备考》,北京天坛公园,1983年
1977年9月,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恢复了,中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恢复高考制度,为被耽搁十多年宝贵光阴的无数青年打开了一扇理想的窗户,温暖了他们的心。但是,长期没有正规和系统的学习,让这些已步入青年的人们顿感知识的匮乏和焦虑,抓紧补习初、高中知识,成为他们最急迫的事情。
您当时已经开始拍照片了吗?
对,但那时候还只是业余爱好。现在看到的这些80年代的照片,都是我每天利用上下班和周日的闲暇时间(当时还是每周单休),背着照相机满街转时拍到的。夏天天亮的早,我早晨六点多钟就骑车出门,在街头、公园看见有意思的场景就拍,到九点钟再去单位上班。
那会儿的经济条件不好,每个月工资才30多块,用的照相机是我攒了很多年买的。胶卷用的是简装的处理胶卷,每卷两毛钱,用黑纸包着,到家后在暗袋里缠到135暗盒里。
每天拍摄完,晚上到家都要把当天拍摄的胶卷冲洗出来,有特别满意的就用剪刀剪下来,装到底片夹里,没有满意的就整卷卷起来放到抽屉里。《飞舞的童年》,北京北海公园冰场,1982年
童年的快乐时光就是玩儿,而玩儿的差别很大。有条件的孩子学习琴棋书画,条件差的就在胡同拍元宝、弹玻璃球、跳皮筋。同样都是冰上运动,有钱的孩子买冰鞋滑冰,没钱的孩子坐爸爸给做的简易冰车,也有的在棉鞋上绑根铁条滑,还有的穿双塑料底的棉布鞋在冰上出溜着玩儿。
您刚才说,一开始不认为这些照片是有价值的,那当时拍下这些画面的动机是什么?
其实这是有点矛盾的。即使以当时的眼光来看,这些照片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大部分还是属于有点正能量的。比如,马路上农民的车子倒了,水果撒一地,会有警察帮着捡,很多照片都像是这种好人好事。也是因为这样,当时拍这些照片,还是有一些想要拿去参加比赛的。
另外还有一些照片,就是和我自己的生活经历有密切联系的,比如排队买煤油。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是烧煤球炉,就像我们家;条件略微好一点,就是烧煤油炉;特别有关系的才能用上煤气罐。那时候,我每天回家都要生火做饭,所以对“买煤油”这件事印象特别深。
当时,用煤油炉做饭便捷、省事,被越来越多的居民所认可。但在我的印象中,北京城里销售煤油的商店仅有寥寥几家:平安里一家、地安门一家、北新桥一家。每天早起,都会有很多人拿着塑料大桶排队买煤油,这已经成为当时京城市民生活的一景了。《排队买煤油》,北京平安里石油商店门前,1983年
还有一些场景,既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也有想要拍下来参加比赛的因素,比如学雷锋做好事。80年代学雷锋,每个年龄段似乎都有各自的主题,尤其小学生更为显著。学校倡导大家做雷锋式的好少年,做好事不留名。
当年小学生作文的内容,经常出现的这样的故事情节:在一个下雨天,有人拉着一车货物艰难地行走,遇到上坡,拉车人十分吃力,偶尔路过的同学小明跑上前去帮助推车。车爬上陡坡后,小明高兴地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一句话:“我叫红领巾……”
当时,每到学雷锋日或“六一”儿童节、暑假课外活动的时候,在班干部带领下做好事的同学就会系上红领巾,走向街头,帮扶老人过马路;走进社区,帮助军烈属、残疾人扫地、擦玻璃。其中,擦交通警察的执勤岗楼是其中的首选。《做好事擦岗楼》,北京西四路口,1984年
“不想做一本纯图像的画册”
对于这些选出来的照片,您很难得地给每一张都写了很长的文字说明,对此您是怎么想的?
我从上千张照片里选出200张,又从其中精选了100张做展览和画册。但是,假如出一本画册,每张照片都只用几个字的标题或说明,我觉得不足以代表自己对80年代的强烈感受。后来,我们报纸给我做了两个整版的摄影,编辑想让我给每张照片写点文字说明。因为对这些照片里的每一个场景,都有很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一口答应,这才开始写。
举个例子,比如买大衣柜的那张照片。80年代初,全北京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国营家具店,这张照片里拍的西四家具店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每天人流熙攘,生意兴隆,是青年男女结婚置办家具的首选店。尽管家具款式选择余地不大,但也不是谁都能买,像大衣柜、写字台这种大家具,只能凭票购买。《流行大衣柜》,北京西四家具店,1985年
80年代初,全北京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国营家具店,西四家具店算是旗舰店了。它位于西城区西四丁字路口西南,始建于1954年,面积1200多平方米。这里因销售的家具款式新而多闻名(其实也就那几个款式),是居住在城里的青年结婚置办家具的首选店。
一般来说,清晨8点是家具厂派送家具到店的时间,两辆装满家具的北京130卡车开到西四家具店门前,排了半夜队的人们一拥而上,将卡车团团围住。工人刚卸下家具,顾客就按自家所需立马抓住不撒手了。货少人多,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稍一犹豫,心仪的家具就有可能被别人搬走。
最终,我挑了100张照片,写了100个故事,一共写了四个半月。刚开始还下不去手,但越写越觉得有意思。后来,我发现这个思路是对的,因为我特别不愿意拿出一本纯图像的画册。
不管是写故事也好,写回忆也好,这个思路确实是对的。因为您的照片更多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记录,其意义主要体现在文献价值,而这些文字完全补充了照片本身没有体现出来的信息。
对,就像你说的。现在更开放了,大家对摄影的要求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强调文献摄影,所以多种因素都在促使我来写。我不敢说自己的照片属于文献,但是每一张确实都在讲述那个时代比较真实、生动的细节。《城市马车》,北京和平里,1989年
80年代初,北京的无轨电车和公共汽车慢悠悠行驶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偶尔,拉货、送菜的马车还会与汽车并驾齐驱。那时进城马车的牲口屁股后面都必须佩带一个白色布兜,形状呈斗状,一头挂在马屁股上,一头拴在车辕上,以便接住牲口粪便,保证道路卫生和市容。没有粪兜的马车是被禁止进城的。
在看这些80年代的照片时,我发现您好像很喜欢拍群像,这是您有意识去记录的吗?
没有。这可能是因为那些照片展现的都是我当时在生活中经历过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大多数都是一些大场面。比如刚才提到的买煤油的场景,我也拍过一两个人的特写,但是不如一群人的画面更震撼。
您最早开始拍照片是在什么时候?
最早只是去公园游玩的时候拍纪念照,真正开始用相机创作是70年代末到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室工作以后。我们单位楼上就是人大的图书馆,里面的书摆得像山似的,从那会儿我就经常去翻各种摄影资料,比如苏联的《大众摄影》,很厚的一本,还有中国摄影家协会早期出的《中国摄影》,我都特爱看,边看边拿笔抄显影配方。
从那时起,我才发现,摄影不只是拍拍纪念照,还能搞创作。可以说,到人大书报资料室工作,是我摄影的一个开始。张兆增
1957年生于北京,80年代末进入媒体从事摄影,曾任《安全生产报》(原《中国煤炭报》)摄影记者,现为中国摄影家协会理事、中国煤矿摄影家协会主席;
有上百幅作品在国际、国内摄影比赛、影展上获奖,曾获中国摄影金像奖(2016)、中国摄影家协会“德艺双馨”荣誉会员(2003)、“富士杯”全国摄影十杰(1989)、第13届全国摄影艺术展银牌奖(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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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摄自留地|一个摄影小编的自留地
原标题:《沉睡在底片上的北京80年代【张兆增访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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