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音（组诗）

侯存丰

知道吗，从深圳回来的第二天我就打开了这本书——

《未知的世界》。你交给我时曾叮嘱说不要急于翻阅，

要等到某个时刻，但你又对这个时刻欲言又止，

我试着从你的目光中寻求答案，但那里只有一个个

地铁站名，你甚至不再看我，任涌上来的人流

一层层夹在我们中间。那是从百鸽笼到兴东的列车，

我们全程站着，没有说话，时间许是上午或者傍晚。

现在我干完活，从蔬菜大棚返回了家里，由于缺了几天工期，处理完积压的事情我已很累，所以一进门我就躺到了床上，我感觉我的身子笨重极了，不光如此，我扭动脖子，所看到的天花板，钨丝灯，灯罩，窗帘，桌子，这些平日里轻盈的家什，现在也忽然变得笨重起来，仿佛我的世界被某个巨物压着，但我却看不到它。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知道吗，这一刻我竟想到了你，想到你递给我书时脸上绽开的笑容，不含尘的干净的笑容……我想着，竟不觉一下坐了起来，巨物消失了。我走到外面，走到后山上。此时，整个三堆镇沉睡在一片宁静祥和的夜色中。秋月朦胧，我打开保温杯，就着燕麦的清香，在这个时刻把书摊在双膝上……

有女

我至今仍在想着，谭当年离开深圳

北上北京去寻找飞，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情。

她开着一所咖啡店，这是她理想中的工作，

“我喜欢研磨中咖啡豆所散发的细香，它能让我

想起乡村的交响乐。交响乐，你懂吗，就是——”

她停下转动中的手柄，双手拼出鸟飞的姿势，

还有比我更懂她的吗，在清风微拂的春天里，

谭冲出院子，在田野上追逐翱翔天空的鸟儿，

身后是越来越小的烟囱。我轻啜了一口咖啡，

味道并不是很好，火车上的速溶咖啡果然

如谭所说，只能当作一种茶。我重拾起记忆，

在交响乐的谈话中，尽管谭如以往一样绽开

爽朗的笑脸，但我还是看出了她眼梢的落寞。

当时的谭刚过三十，丰姿袅娜，端庄素雅，属于很会持家的女人。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这间咖啡店是从前夫那里分得的唯一财产。“缘分尽了，再相处就是一种罪过。”长久沉默后的谭从石凳上站起身，走出红树林，沿着海岸奔跑起来。我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红酒瓶，看着在黄昏中隐去的身影，突觉悲凉。那是飞鸟最终消失在天空，失去声音，对生命前途未卜的惊惧，那个在田野上独自哭泣的女孩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而我依然是远处观望者。

离婚后的谭很快恢复了活力，全身心地投入到

咖啡店的经营中。“我现在很快乐”，一次关闭

店门前，她手握着敞开的门的把手，转身向我

笑着说。我干咳了两下，没说什么。深夜的路灯

亮得有些晃人，我听着谭高跟鞋踩出的很有

节奏感的“嗒嗒”声，心里疑惑刚才在电话中

说的胃疼得要死，是否真有其事。当我试图走进

那片田野，女孩已经停止了啜泣，向着家的

方向走去。有一瞬间，我似乎感应到了命运的

绳结，一直这样走下去来作为那次孤自回家的补充。

但还是迟了。“我恋爱了，他叫飞，是个

画家，

他说他从北京到深圳来……“，与我有

什么关系。

紧闭的院门里，鸡鸭鹅骚动了一阵后复归宁静，

女孩似乎也沉沉睡去。岁月悄然变化，我知道了

女孩叫谭，但时间似乎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院门里，谭深眠如水，院门外，我身睡卧我心却醒。

回响

药草的苦香从厨房飘了过来，谭躺在卧室的床上，

手捂着腹部，以期能减轻绞人的疼痛。这真是

难为情啊，谭抱过枕头，想起刚刚的事情，还是

恍如做梦一般。本来是很正常的一次关闭店门，

偏偏在锁门的间隙，出了意外，久不见犯的胃病，

突然来势汹汹地袭击腹部，没办法，只能蹲下来，

暂时缓解一下。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呢，

他跟我都说了什么，我为什么带了一个陌生人进了

家门，更确切地说，是一个陌生男人。谭越想

越觉得奇怪，是因为他下巴上的胡须吗？谭想起

自己小时候，每每哭起来，父亲总会用尖尖的

胡须扎她的脸，那时她便不哭了，会痒得笑起来。

但仅仅只是因为这些吗，谭不愿多想，想多了会痛。

飘荡在卧室里的草药味愈发浓郁了，呼吸着满屋子

的药香，胃也觉得好了点。他会不会进来呢，

卧室太小他进来了只能坐在床上，谭下意识地往

墙边挪了挪身子，但他要是觉得冒犯，不进来呢，

谭想到这里又有些怅惘，把挪进去的身子又挪了

回来。要是父亲还在，要是还有个家，有个男人，

就不会有这些顾忌了。谭突然觉得很孤单，在这个

城市，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秋天，在这个夜晚，

她要一个人默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但她又觉得

很幸福，一个陌生男人扶着她回来，在碗橱中

找到陈放良久的草药，为她升起了热火。还要期望

什么，小时候屋檐下的火盆，不就是这明亮的火吗。

谭走下床，望了望在客厅专心作画的飞，一宿

没睡的眼睛布满血丝，紧皱的眉头挂了涂彩，

外露的肘部不停地动着，不知在面前的支板上

画些什么。这是他的梦想，这是熬药一周后，

他第二次走进她的家时对她说的，他要参加一个

画展。那我是你的梦想吗，谭按灭台灯时心里

冒出了这句话，但她没有说。吃完早饭，看着

飞渐行渐远的兴奋身影，谭不知怎么流下了眼泪。

那个秋天，父亲远行采药，她也是这么站在门口，

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朝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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