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贾行家 单读
端午节将至,人们在手捧粽子的同时,多少也会想起两千年前的那位卓尔不群的楚人,屈原。在屈原仙逝一百年后,一位名叫贾谊的年轻人来到楚地,途径湘水,写下一篇《吊屈原赋》,自比屈原。贾谊有此资格,他们一样秉性高洁,一样才华横溢,也一样生不逢时。今天的贾行家专栏,我们随作家一起,来到湘水之畔,走入屈原、贾谊的世界,在两千年的跨度里,捕捉到了历史与生活的隐秘联系。
误解,镜子
撰文:贾行家
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
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
——张枣
狂人龚自珍仕路蹭蹬,提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庄子和屈原如此不同,却合在了李白身上。庄子在寓言之间的话称为卮言,宋人是战国地域歧视的靶子,但好歹算“亡国之余”,位于语言和文化中心区,王化中人能听清楚这卮言,只是听不太明白。屈原的唱诵是明白不清楚,字句中有巫鬼出入,雍容妩媚,让人神魂缭乱到不敢多听,又忍不住要听。
他以最坦然的高傲宣布:“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讲述自己如同讲述神灵,他以香草为披肩,以秋兰为配饰,他清晨在山上采木兰,傍晚在沙洲摘宿莽,他“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黄金珠玉配不上他,他只与至清至洁的草木为伍。他是沈从文写到过的王子,“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权威,是力,是光。其他的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女人不敢把他当成目标,做那荒唐艳丽的梦”,那故事是在小小的寨子里,而屈原是广阔楚地上唯一的王子。他在草木零落之间,望到了自己无从推卸的职责:楚地唯一的王子,要守卫自有传说就有的王室,还要学中原的圣贤,温柔地放牧百姓,要“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他的丰神俊美让群臣妒忌了,他忠直的话,让君王猜疑了。于是他踌躇于“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司马迁兴高采烈时会转向小说家言:屈原披发行吟江边,遇到一个渔父。渔父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能与世推移。你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何妨随波逐流。你说“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怎么就不能自己也跟着喝上一杯?”渔父大概算庄子之徒,但只学到了皮毛,见识平庸、也可以说是便宜许多。“庄学”的内涵,本来就有不断堕落的趋势。按最近的考证,庄子只比屈原年长二十来岁。那么,渔父也不算庄子门徒,属于当时常见的一类人,专门出来挖苦圣贤,庄子只是其中最高明的一个。
渔父的主意,屈原早已想得周遍:“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他可以远游四荒之地,也可以退回少年时满兰草的河岸。然而,那唯一的王子真的“与世推移”了,就落入了污浊的谣言。连天生的使命都不敢面对,“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凭什么再穿用菱叶荷花做的昔日衣裙?贵族的高傲,要肯为这高傲而死,所以贵族很早就死绝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仿佛还在说进取,实在已经决意要归去另一个世界。
屈原和庄子并不真如龚自珍所说完全“不可以并”——王国维说:“(东周的)北方派之理想,置于当日之社会中,南方派之理想,则树于当日之社会外”——屈原和庄子的不同,如同散文和诗歌不同,如同宋国的平坦固执和楚地的山泽剽轻不同,而他俩的浪漫和散漫,又共同属于南方派。庄子从玄想里碰撞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屈原从感情里碰撞出另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他的命运来自天赋,必须入世,他的歌用不着像儒生那样言志,也就是反复申说理由,他那南方的想象和声音注入北方的咏言歌,写成了从前写不成的长度。这全新的东西,流出楚地,流入历史,还要等到最聪明的北方“舌人”来转达,用同样的歌喉唱和。一百年后,贾谊渡湘水。
***
纵贯县城的这三条路,没一条好走的,日后都值得说说。三条路在北面汇集到一个大镇子上,那镇子过去归林场管辖,经济采伐中止,跟着死了一半,旧广场和运木材的火车站周围被开成了菜地。比起县城,村里的男人们更爱到这个镇买东西和嫖娼,这里的长途汽车来回走高速,来回省城比县城快小半天,在外面少吃一顿饭。
那三条路烂得差不多,村子在县的腹地,我每次都走南边的省道,这条路沿水,有五六十分钟的路程是贴着和缓的江湾,最开阔处看不到对岸。每次走这路,我都重新想一句傻话:生在渔村真和生在只有枯河的村子不一样。冬天,渔船冻在江里,还可以用电镐砸开冰,下网进窟窿里,鱼在跃出冰面的瞬间冻住,保持着最后的姿势。我搭讪着想买几条,他们咧咧嘴——是冻的,不是在跟我客气,说:“不卖,自己家吃。”
他们的客气,要等到江面化冻,四月至十月之间,村里经营食宿的时候。沿路的各家都叫什么渔村、什么度假庄园,东北缺水,人就特别渴望水,渴望全家开车到江边来吃两顿鱼,打一宿麻将。周一到周五,从中午起,渔船陆续在公路另一边靠岸,把一盆盆的鱼虾端到马路牙子上来卖。这时,就轮到我不客气了,摇下车窗问价钱,瞎指半天,啥也不买。东北人问“你到底诚不诚心”,十回里有八回不是说修身治国和恋爱,而是问顾客想不想买。我求索的是条四斤多的牛尾巴,或者够炖一大锅的嘎牙子,也就是南方的“昂刺”。我向我姥姥学的炖法是关里农村的熬鱼,不是东北的酱焖。在快进县境的地方,江水掉头了,只能草草买了两条雅罗,渔夫看快四点了,好说歹说,又卖了两条鲶鱼给我,把剩下的一条也白饶了。
抄一段在别处写的:灶台上坐着口八印的锅——东北卖锅论印,八印大概是直径七十来公分,我没量过。在家家只有这一口大锅时,做菜、烧水、蒸干粮蒸饭都使它。所以推崇“一锅出”,就是锅底下炖菜,锅边贴饼子。看着容易,真贴就知道了。“凉锅贴饼子——蔫溜儿”说的就是这事儿。灶坑的火比煤气炉难把握。东北农村烧苞米秸秆,家家院里都有个老高的垛子,抽一抱,一节节探进灶坑,这顿饭就够了。还烧荄子(玉米晒干脱粒之后的棒子),荄子不像秸秆疏松,但扛烧,适合取暖。说烧煤那不是过日子的话,一冬天得多少吨煤?种一亩苞米才挣那几个钱,全屯子没几家烧得起煤的……那几间房,应该是很早盖的:进门是灶台,左手一大间住人。灶台连着火炕……农村男人不做饭,老婆不在家,宁可揣起手无烟向隅,很有气节的饿着。
我拎着鱼进村,房东老徐正有气节地坐在门前条石上。老徐是勤快人,我不在的时候也常进院来扫地收拾,不是“要个情”,就是看不下去。他大概六十了吧,因为劳作和晒得黑,农村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大显老,寿命还是比城市人短,是在突然间衰颓的,也没什么机会抢救,短的是“挎筐”半身不遂的那一段。村里,从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到老头儿,就算差辈,互相说话也不客气。我说:老徐,你要想跟着吃鱼,就给我把火烧上吧,我烧柴火比你费。他咧嘴笑了,说:对啊,你们城里男的在家做饭。走过来看有鲶鱼,说咋是鲶鱼呢,这是江边上吃死人的鱼。我说:你就说你吃不吃吧?他说:吃呗,吃也中,我回家拿几个茄子。
***
湘水当然也是好水。不知怎的,或者说自然而然,贾谊乘舟走在上面时,就从水里照到了屈原的影子。
虽然相隔不久,但他是新朝里的新一代,生于汉高祖七年。这洛阳少年十八岁以文章成名,二十二岁被召为博士。他老师吴公是李斯的学生,他又向丞相张苍学过《左传》,张苍是荀子的弟子。贾谊论证的儒法兼备是荀子一派,霸气淋漓,有李斯的风格——秦代文章,杀得也只剩下个李斯。
他在这年的《过秦论》里写道:“兼并者高诈立,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也就是说秦的速亡不是由于残暴和基建的规模都太大,而是在以取天下的政治来守天下,不懂自我削减,越求刚强整齐,败亡得越快。“可立而待也”也许是后见之明,恐怕连摸着石头起义的诸国也想不到:秦国竟然败得干干净净,连基业都丢了。所以刘邦才要问:“到底是为什么啊?”
有今人说,秦国灭亡之快,因为摧毁了六国货币,“物贱钱贵”扩算得比民乱快,而且波及到文帝时代才逐渐止住。无论如何,贾谊的持论跳出了陆贾以来的窠臼,达到汉代政见的高点。这洛阳少年雏凤清于,展露出王霸杂用的头角。同为少壮的文帝当然看着可爱,后世儒生幻想起被明主拍着后背乃至搂着肩膀的情景,也无不觉得可爱,隐约间,自己好像也多了什么盼头似的。
贾谊的时论被迅速经典化,《史记》《汉书》直接以《过秦》为论、为赞,都自以为发不出更好的见解。宋代人还留意到它的文体,说《过秦》是“以赋体为文”、“作论而似赋”。从技术上看,是,又不全是。汉人浑厚,文章是有大体无定体,或者说“破体”。篇头“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这句,惯熟四六的后人,会习惯性地写成“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之意;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然而气韵近似,还来说这句:有人说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是一个意思,说一对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说上四遍?简直如“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赋家的最高愿望,是有个嗓门亮堂的人把文章念给皇帝听。这在记载里,就会变成皇帝就着煤油灯反复读了一宿,读完之后发誓说:若能拜这贤人为师,死也无憾了。法家、儒家的文字里,都有这类修辞技术。文字铺陈一些,悠扬一些,皇帝的脑袋才好跟着多摇上几摇。连被秦国灭掉的国家都不止四个,席卷、并吞,怎么就不能说上四遍呢?钱锺书说,像“比权量力,不可同年而语”这种以时间拟程度的修辞,也是贾谊创造的。这类细节,代表着贾谊的文坛地位:古文家模仿的秦汉风格,是以他的“西汉鸿文”为标榜,骈文家推崇的赋体,也是以他为创始。
过湘水时,贾谊就拿这写什么像什么的本领来模拟屈原了。他此行的心情,相当的不大好。在长安做了太中大夫以后,他又写《论积贮疏》,又要改正朔,兴礼乐,易服色官名,又要主张遣返列候回封地抓地方经济,又怂恿皇帝就从周勃开始。文帝刚清理过吕氏,和诸王、老臣的关系一动不如一静,但不妨先火力侦察,自己不便说又想说出来试试的话,已经被贾谊主动说出来了,感动肯定是有一些的。老臣们反弹激烈,又有点儿被动,那自然要让贾谊来顶缸。文帝是宽厚之人,只把他调到了楚地。看起来是疏远,也是让他远离矛盾,可以说是更深远的关怀。长沙王已经是最后一个异姓王,把主张集权削藩的贾谊派给他,文帝岂止宽厚,还很幽默。
我常在此处出神:为什么向帝王献上这等宰割天下利剑的,前有韩非,后有贾谊,往往是性格单纯、品行端正的人呢?说他是为自己的话,韩非怎么死的,李斯怎么死的,更远的商鞅怎么死的,他比谁都清楚,文赋里也写过;看来,他真觉得自己和那些人不同,确定自己属于这利剑的把手;真信皇帝的“人品”比皇帝的利益重要,而文帝的人品是好的;真认为重复地做一件错事,只要心意够诚,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后世儒生哀叹贾谊早死,但就算他身体和老徐一样好,情绪和广大群众一样稳定,脑袋也未必始终长在脖子上;儒生主动把脚下的路越走越窄,好像也是从他开始的。说他是为民,他说“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完全是利害视角,相比之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然意思类似,还是显得温柔敦厚一些。如果他就是单纯地为皇帝,那我就不关心他的情感归宿了。
贾谊此时写的《吊屈原赋》,是一面由误解和精铜铸造的镜子。除了文学才能,我并没有看出他和屈原有多像。
他自己是坚信和屈原互为镜像,乃至“互通庆吊”的。以祭文抒情,这是贾谊的儒生本色。儒法两道,在他身上的共处方式,是君王最喜爱的,从前的法家纵横家阴鸷如狼,儒生们绕来绕去,又穷又倔,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我上坟烧纸,常看到新下葬的人家闹丧。一个女人拍着大腿边哭边骂,说自己如何问心无愧,不怕现在天突然阴下来,打雷不一定劈死谁呢。从还活着的公爹,到大嫂大哥、四弟媳,想必二嫂还不坏或者死了,然而小姑子又格外可恨。他男人只在旁边不怎么积极地喝骂几句,应该是觉得她闹得有理。我第一次看这场面,担心这家人后来不好见面。结果在山下看那女人重新有说有笑,才知道死丧在地、家产没分完时大闹会酿成积怨,到了坟地如同上了酒桌,谁愿意说两句那就说两句吧。自家尚且如此,哭外人更是有益无害的排解,高秀敏称为“正经坟不哭,哭乱葬岗子”。
贾谊这镜子,是以楚辞为像,但楚辞也许不算文体,因为屈原之后不再有楚辞了。《吊屈原赋》的四五言类似《怀沙》,形容和字词摘自《卜居》等篇。情境好像也可以比较:屈原是“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他是“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屈原感慨“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他悲愤于“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今天来看,方正和廉贞还是不大相同的。屈原学兼北方,思想里仍然有南方的奔逸。《天问》对天地人神开列出一百多个问题,如:是谁测量了天穹?地为什么从西北斜向东南?月亮为什么死而复生?太阳每日奔行多少里?天门关上时,它又藏身何处?水流向东方,怎么没有满溢?这些问题,全被贾谊的同道视为“以泄愤懑,舒写愁思”,或者小孩子乱发脾气,屈原问得奇奇怪怪,那也是由于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才有这等凿空之谈、谬悠之语。他们这么看,因为自己擅长哭乱葬岗。
屈原在悲愤于“我又何言”之前,提出过真正的思想命题,发现了认识中的悖论:“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谁能说清楚明暗混沌的来历?谁又能完全认识弥漫无形的宇宙?既然人不知道自己的来历,那人生的意义从何说起?后面的疑虑是:我们到底能知道什么?我现在问苍天,这苍天真值得被问吗?后世儒家大概还在沿用东周的地域歧视,视屈原为半个蛮夷,怀疑他那一身花草衣裳下面,还刺着一身好花绣,其实不足与语。贾谊对这些也不大上心,他文章里点缀的问题属于设问,紧跟着就有准备好的答案,读起来也是酣畅淋漓,相当的自洽。
这不同更在于:屈原是高阳苗裔,是楚歌里唱到的王子,掌管楚国王族三姓的事务。他望见过庄子的那个世界,但决心不走过去,楚地的贵族,向来就有退无可退的宿命。对这一层,贾谊恐怕没想过。因为《史记·日者列传》里,他问过长安的卜人司马季主:“像你这样的高明之士,为什么从事如此低贱的行业?”随即被对方嘲弄:“贤人侍奉君主,劝谏不被采纳就会隐退,不至于去低声下气地趋奉……拿着华丽的空文欺瞒君主以骗取尊崇,享受俸禄。”虽然说得不全是贾谊,他也“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把头低低地埋进车横梁下面,大气都不好意思喘。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恶作剧,贾谊在《吊屈原赋》里说“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骖蹇驴兮,骥垂两耳”。卜人挖苦他的话里,也有相同的比喻:“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这几句话,在《离骚》里也出现过。
......
(未完待续)
原标题:《贾谊,一个自比屈原的理想主义者丨贾行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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