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与作家阅历

■ 陈世旭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九百多年来脍炙人口，尤以其忧乐观被世所称道，成为做人之标杆。但作为一个爱好文学的读者，我最为惊叹的是作家对洞庭湖浩瀚气势和景象变化的精彩描写。

《岳阳楼记》是应好友滕子京的约请写的。当时，范仲淹正被贬在河南，接信三个月之后写成。

滕子京与范仲淹是同榜进士，同僚挚友，庆历六年（1046）谪守巴陵，修复岳阳楼及其它景观，告成，接连发出几封求记信，请名家作记。于是有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偃虹堤记》，尹诛的《岳州学记》。三位都是文章高手。最有名的《岳阳楼记》以“滕修楼，范作记，苏（舜卿）书石，邵（餗)篆额”四绝，成为千古佳话。

翻阅历史资料，范仲淹是否到过岳阳和洞庭湖，我没有见到明确记载。至少写《岳阳楼记》之前，没有“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的行状。那么，《记》中关于“胜状”那么绘声绘色、绘形绘影的种种，全是神思驰骋、凭空想象、文采飞扬、妙笔生花的吗？

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写《岳阳楼记》之前十年，即景祐三年（1036）五月，因为宫廷斗争，范仲淹被贬知饶州。

饶州，别名番邑，是历史地名，在今鄱阳县。饶州，因“山有林麓之利，泽有蒲鱼之饶”而得州名。历史上的饶州，辖鄱阳(府治)等七县，有“七县之会饶州府，景秀江南鱼米乡”之说。

当年，滕子京曾降职监鄱阳郡榷酤。范仲淹知饶州时，曾写《酬滕子京同年》的七律诗：“谢家风雅若为酬，散吏方耽海上游。疏懒几忘传笔梦，寂寥仍有负薪忧。欲歌兰雪归真隐，敢向簪轩竞急流。如共茂先瞻气象，莫言神物在南州。”可见他们之间的情谊非同一般。

鄱阳建县两千多年，曾因水运的兴旺而繁荣昌盛，人烟辐辏，是中国南北交通曾经的通埠大邑。

鄱阳湖是中国的第一大淡水湖，上吞五水而下纳长江，大气磅礴以波动日月。东汉年间在这里操练的兵甲曾令天下鼎立三分；在这里驻足和歌吟过的有李白、苏东坡这样中国最优秀的诗人。

范仲淹公务之余，遍游鄱阳湖，在这里不知多少次看到“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也不知多少次看到“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不知多少次生发“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感慨，因而“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也不知多少次“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范仲淹在饶州知州任上一年多，作为政治家，其远处江湖，与生民共患难；作为文学家，其寄情山水，多有吟咏。鄱阳湖心有瓢里岛，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范仲淹立于山巅，面对万顷碧波，遥望鄱阳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浩叹并应僧人之请在岛上建于唐代的黄溪庙挥毫题下“小南海”。黄溪庙亦因之改名为“小南海寺”。

“小南海”是一代文化巨擘范仲淹对鄱阳湖的概括，是他留给鄱阳的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他后来写《岳阳楼记》，其中涌动的未必没有这里的烟波。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假如没有滕子京的修复岳阳楼，就没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同样的，假如没有在饶州任上对鄱阳湖的亲身体验，传世佳作《岳阳楼记》对洞庭湖自然风物的描写也许就不一定会那么出色。

作为北宋时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范仲淹一生论著甚丰，工于诗、词、散文。仅传世的五首词，风格清新刚劲，开宋代豪放词先河。但成就一个作家，尤其是像范仲淹这样的大家，仅仅有才华恐怕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那就是人生阅历。

这也就是为什么司马迁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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