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一个人,活一辈子,总要来想想和农业有关的事,因为这是人类非有不可的重要事项。
唉!快八十岁了,对农事中的嫁接术,我仍旧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免有几分惭愧,但我对此事一向是十分叹服的。我甚至曾经对一个“椄”字大感兴趣,且为之神魂颠倒。此字收在近两千年前许慎的《说文解字》里,现在已经没人用了。相较之下,“椄”字跟“接”字很像,读音也一样,不过把提手旁换成了木字旁。此字的解释是“续木”,清代的文字学者段玉裁很详细地解说了整个续木的过程。原来,为了那个神圣的农业上的嫁接动作,古人还曾创造过一个专用的汉字呢!这一场“天工”加“人力”所完成的植物学上的神秘仪式,真是令我想来想去想破头也搞不明白啊!
但有一件事让我想起来就惊喜万分,其实,我根本无须外求,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一株不折不扣经过嫁接的植物呀!不是吗?
我的老家在苏北,是块贫瘠的土地。我的祖父努力读书的结果,也只是让他能在邻村做几个农家小孩的塾师。农家户户穷,他能赚取的也只是三餐加住宿而已,家人其实是在饥饿的边缘。
我的父亲在1912年靠着向亲戚借贷,去城里读了不收学费的师范学校。而我,像柔弱的小西红柿枝子,出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金华战区,却有幸接受教育,投身于茄株粗壮而元气淋漓的主干。我的平生,是以前人的智慧、前人的学问、前人的风骨为砧木而完成的开花结果的过程。
当然,砧木必须跟大地联系得够深入,它本身也必须够强壮,够有生命力,够有办法,能去助人一臂,并且,够有其自家的特色。
什么是令年轻人的生命和生活提升且硕大丰美的砧木呢?也许是《论语》,也许是《列子》,也许是诗词,也许是希腊悲剧,也许是韩、柳、欧、苏的文章,也许是所罗门王的《箴言》,也许是《红楼梦》,也许是莎士比亚,也许是托尔斯泰,也许只是一本教科书和它所引爆的延伸阅读……
至于人类对知识的学习、记忆和吸收,这些神奇的过渡是怎么在人脑中悄悄完成的,那是专家才有办法略知一二的高深科学。至于你我之辈,大概只需知道,如何去找到一块优秀的砧木来投靠,来吸取那份旺盛的正气和秀气,让自己的佳果滋养人世。说得更白一点,就是去阅读、去吸收、去转化,又据为己有,又去分给别人。
更幸运的是,小西红柿只能在短短的一季中,投身于一种砧木,相较而言,人类却可以在漫长的一生中,投身于多种砧木,吸收多重资源。而且,说不定,有朝一日,自己也有机会成为一株劲拔的砧木,可以去“化生”别人,去促养某条柔软的弱枝,让它也能枝繁叶茂,结实累累。
《张晓风散文系列》
张晓风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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