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您声妈不容易

“妈！”我喊。

您瞪我，朝我摇头。“妈！”

您仍瞪我，朝我摇头。

类似场景，在您跟我之间无数次上演。当我吸吮您乳房的时候，当我用小手拥抱您脖颈的时候……童年记忆里，因为这样的冲突，我怨过您，不止一次含泪质问：“为啥顺娃叫妈，我叫嫂子？”

您长时间看着我，“顺娃是儿子。”

“顺娃是儿子，我是啥！”

您无语，久久抱我，哄我，“你是顺娃的尕爸呢！”

“儿子”是什么，“尕爸”是什么，我没概念，我只想喊您妈，只想拥有顺娃一样的待遇。如此的误会和闹腾，终于在包产到户那年达到顶点，因为您让辍学务农的不是我而是顺娃。我那时厌烦呆在教室里，羡慕自由自在的放羊娃。获知顺娃辍学的消息，我妒忌得发疯，无师自通地从学校出走了。

当我被亲友在县城找到带回家，您死死地搂着我；我听到您前所未有的压抑哭声。我彻底被震撼了。更叫我震撼的，还有您一直隐瞒我的那场灾难。为了合挖水窖，我父母——您叔婶，我堂兄——您丈夫，压在坍塌的土里了……

现场的亲友无不流泪，劝您，更劝我：“顺娃辍学，是他年龄大些，初中快毕业了，庄农人写呀算的难不住了；你呢，才小学四年级，没力气务庄稼的。”

我偎在您怀里，边抽噎边开始自责了，反复向您和亲友保证，今后不会犯横了，在家好好听话，在学校认真读书。我内心仍坚持了一点，绝不叫您嫂子。我不习惯叫，叫不出口。您怀里味道，我打小就熟悉，我不能失去跟顺娃同等的待遇。

我确实没再给您添堵，学校领回的奖状，正屋墙壁快贴不下了。顺娃呢，黑汗白汗泡在土里，身板长壮了。我节假日跟他除草割田，感觉两膀有力的他像“尕爸”，我反而像“儿子”呢。事实上，您待我比“儿子”还偏心，即便暑假，农活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早上也要我先读书，然后下地帮忙。

后来我考了大学，您高兴得不得了，加上那时吉星高照，顺娃也娶了满意的媳妇。您领着我，领着顺娃，到我的父母和堂兄的坟头，一边跪烧冥票，一边泪流满面。

您没能力把我往省城校园里送，只送到后山口的公路旁。汽车已起步奔驰了，您追着滚滚黄尘向我叮咛，叮咛那说过无数次的话。表面已不再任性的我，含泪挥手，就差大喊您几声“妈！”其实，童年的任性藏在骨子里，我只隐瞒不说罢了——高考填写档案，在“学生家庭情况表”中，您的姓名后，我依然没称您“嫂子”，仍庄严地写了“母亲”。

那几年，您无疑很幸福。老天风调雨顺，土地年年丰收。顺娃娶了媳妇。寒暑假里，我也将大学的昂扬精神带回家，让您笑口常开。大四那年的春节，我发现您瘦了，饭量大减。我跟顺娃好劝歹劝，节后返校带您进省城检查。医生说您身体并无大碍，我们的心也放下了。我想趁机带您在省城转转，您不答应，说只想看看我们的学校。带您走进校园，走进宿舍，同学们热情招呼：“你母亲吗？——伯母，您好！”

我毫不含糊点头称是——旁边的顺娃，也顺理成章被当成我的兄长。您悄声骂我：“让同学那样称呼……辈分不全乱套了！”

可您心里很愉快，吃我们食堂的饭，吃得格外香。坐上返家的班车后，您旁若无人地对我说：“不是读书，咱乡下娃娃，能进这样的大学吗？”

毕业季真的忙碌。我最终的选择，是新疆边防部队。您让顺娃回信说，只要踏实肯干，去哪都出息人呢。多年后反思，那时考虑事太欠周全，加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部队生活，使我工作之初，淡化了对您的爱……接到电报赶回家，已骨瘦如柴的您，悠着气等我。听到我哭泣，您露出一丝笑意，安详地停了呼吸。

难言的懊悔、彻骨的悲恸，几乎让我痛不欲生。

在亲友支持下，我终于争得跟顺娃完全等同的待遇，披麻戴孝，将您入土为安了……明知眼泪无多大意义，可我仍哭得死去活来。辈分上，您确实是我不可更改的嫂子，可情感上，您是无可置疑的母亲——撕心的哭嚎里，顺娃“妈！妈！”的呼喊，代表了我永恒的心声。

□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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