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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 | 被偏爱的孤女的一生

来源:澎湃新闻 2020-05-09 10:17   https://www.yybnet.net/

文 | 老歌

编辑 | 刘成硕

我的邻居季友诚是乡下亲戚最多的人。几乎每天都有亲戚上门,亲戚有什么事也都鼎力相助。每个月,他都会去乡下走亲戚。有时候一去就是好几天。

后来我了解到,这些亲戚跟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他告诉我:“你没有经历过,就不懂得它的珍贵。”

以下为季友诚口述——

我母亲出生于1940年。她7岁那年,当地闹血吸虫病。我外公染上了,人越来越瘦,肚子却越来越大。土郎中说,虫子把人身上的血吸干、肉吃光,把自己养肥了,堆积在人的肚子里。其实,这是血吸虫病导致的肝水肿。解放前后,血吸虫病在江浙一带肆虐,这样的“大肚子”随处可见。

夏天,阳光炽烈似火,门口的两棵枣树也晒死了,焦黄的叶子落了一地。我外公全身发冷,感觉如置冰窖,我外婆搬一张椅子,让他坐在门口晒太阳。坐着的外公,身体折叠,巨大的肚腩往胸口挤压,脸涨得通红,连气也喘不过来。枣树是我外公成亲那年种下的,寓意早生贵子、儿孙满堂。我外公自言自语:“今年吃不上枣子了。”

邻居黄大婶的丈夫是手艺高超的篾匠,多年前给自己打了一把竹躺椅,干完活,身子撂在竹躺椅上,喝茶养神。三年前,黄篾匠给人编篾席,东家客气,招呼他喝酒。农村都是自酿的谷烧,入口爽,后劲足,黄篾匠喝醉了,回家过桥时跌到河里淹死了。竹躺椅一直闲置,黄大婶就把它送给我外公。竹躺椅被汗水浸得酱红,散发出年月的暗光。外公躺在上面晒太阳,身子舒展,就不那么受罪。

三十里开外的紫竹山,有一座慈云寺,菩萨灵念,香火旺盛。有人说,吃了慈云寺的香灰,能治血吸虫病。外婆打算试一试。她去城里的当铺,把一只银手镯当了钱,雇来两个青壮男子,把竹躺椅绑扎成一副滑杆,抬着外公上紫竹山吃香灰。滑杆前后左右荡着,外公的大肚皮跟着晃着,隐约听见叽哩咕噜的声响。我外婆和我母亲跟在后头。

夏日乡道,寂寞冷清,过一山包,忽见一村庄;拐一竹林,忽见几户人家。过一道田塍时,滑杆一颠,竹躺椅突然散了架。我外公掉在地上,人就过去了。两个青壮男子拔腿就跑,可跑出几十步,又折回来,把工钱还给我外婆。我外婆摆手说:“钱你们拿着,行行好,把人往回抬吧,我们娘儿俩,抬不动。”

外婆用一方手绢,遮在外公脸上。两个男子,抬着外公,专拣没人的小路走。一路上,我外婆没哭,我母亲也没声响。过了镇口揽景桥,我外婆在我母亲的屁股上狠狠一掐,我母亲吃痛,号啕大哭。我外婆也大放悲声。镇子里的人跑出门,知道我外公是从竹躺椅上掉下来摔死后,说黄大婶不地道,把快散架的竹躺椅给人家,这不人都摔死了。

黄大婶得到消息,一路从家中哭着迎出来。担架经过她家门口时,黄大婶两腿发软,脸色铁青。我外婆轻声说:“姐,当初你是好心,不怪你。”

黄大婶把自家后山上的几棵大杉树砍倒,给我外公打了一口棺材。两个青壮男子见我外婆没什么亲戚,帮衬的人手没几双,留下来守灵、抬棺、圆坟。

半个月后,黄大婶来辞别:“住在这里,我心里不踏实。天天夜里梦见有人追我。”黄大婶女儿小翠,五年前嫁到了十里外的四明村。她想搬过去跟女儿一起住。外婆让母亲跪下,给黄大婶磕了三个头,说:“记住了,这是你亲婶。”黄大婶把我母亲搂在怀里,泪水哗哗往下流,说,往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婶。

黄大婶(摄于1983年)

我外公外婆在镇子里,确实没什么亲戚。

我外公祖上是江西南丰的,清朝咸丰年间,背井离乡讨生活,流落到球川镇安家落户。球川镇位于浙江省与江西省的交界处,四周大山环绕,只有南面一个口子通车进入。“山环成球、水流成川”,球川的地名是这么来的。

到了我外公这一代,人丁不兴旺,家中只有他一根独苗。

我外婆出生于1917年,是江西省玉山县白云镇人。1922年,老家遭遇旱灾,颗粒无收,那年冬天,5岁的外婆随父母一路讨饭,到了球川。我外公家知道他们来自江西,有了几分亲切,马上给了吃喝。

我外公家几代人省吃俭用,已攒下了几亩薄田,农闲时,还做点纸张换钱。镇子历来手工业发达,大家利用藤楮、毛竹、芒杆和丰富的水利资源,生产一种质地上乘、洁白如雪的纸张。造纸业鼎盛时期,镇上人晾晒纸张时,十里溪滩上铺得满满当当,“似月似霜还似雪”,白茫茫一片,风动如蝶,人称球川晾雪。

球川县城

我外公那年7岁,大呼小叫,满地乱跑。我外婆父母问我外公父母,要不要招个童养媳?外公父母见我外婆眉清目秀的,就应承了。外婆父母拿着外公父母给的两块银元和30斤大米,匆匆辞别,再无音讯。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童养媳妇可怜相,从小领到公婆家;七岁烧饭汰衣裳,八岁纺纱到天亮;六月夏天蚊虫咬,起早挑水要劈柴;寒冬腊月雪花飞,单衣单裤穿破鞋……”但我外公一家人,从不把我外婆当丫环使唤,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天上突然掉下一个“林妹妹”,我外公万分开心,有什么好吃的,尽让着她。外婆也十分粘外公,“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我外公20岁、我外婆18岁那年,家里就让他们圆了房,几年后生下了我母亲。日子正当蒸蒸日上的时候,却被日寇的枪炮击碎了。

1942年7月11日,外公的父母被雇去插秧。当天,一队日本兵从江西玉山过来扫荡,他们和村民钻到一处茅草丛生的水坑里躲避。最后被发现,13条无辜的生命全被杀害。这个水坑被后人称为“血泪坑”。每年清明节,我外公外婆会带着我母亲,去烧香祭拜。

血泪坑

我外公死时,母亲7岁,不懂事。但这对我外婆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几年时间,走掉了视她如掌上明珠的公婆,走掉了相亲相爱的丈夫。往后的岁月,就像一个无尽的山洞,张着黑漆漆的大口。

那年中秋节前的一天,我外婆去镇子上买来两包雪片糕和两筒月饼,给我母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带她去黄大婶那里走亲戚。

她们过了镇子口的揽景桥往东,走过一个大水塘,是一所破败的风雨亭。又走过两里地,绕过四棵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香枫树,再往南走三里地,看到一个牌坊,我外婆对我母亲说:“这是四明村,你黄大婶就住在这里,往后,你要经常一个人来黄大婶家走亲戚。”

黄大婶看到我外婆和我母亲,又哭又笑的。我外婆说,等腊月里,今年春天养下的鸭子肥了,到时给你捉来过年吃。走时,黄大婶回了一大包吃食,有米糕、葛粉、笋干,在门口,又摘下两只大香柚塞到母亲怀里,一直把她们送到牌坊下。

我外婆还带着我母亲,去了当初抬外公的两个青壮男子家,一人送上两双熬夜做的布鞋。他们一个姓占,我母亲叫他占叔;一个姓金,我母亲叫他金叔。占叔和金叔看到我外婆和我母亲,喉咙发紧,说:“嫂子放心,英子就是我们的亲侄女,往后有什么事,你们捎个话。”

我外婆记住对黄大婶的许诺,到了腊八日,一早从笼子里把鸭子捉出来,用稻草捆绑了双脚,递到我母亲手里说:“英子,你一个人把鸭子捎给黄大婶。”

我母亲上路前,外婆又递给她一支长竹竿,说:“路上有狗吼你,就用竹竿撵它。”

腊月里的乡村,天寒地冻,枯草上披着厚霜。几棵柿子树孤单地站在路旁,尖顶上,挂着两三颗柿子,被鸟啄破了皮,流出果汁,夜里经风一吹,冻得硬梆梆光溜溜。过风雨亭时,真有一条黑狗支着前腿,把脑袋压到地面,呜呜低吼,作攻击状,我母亲扬起竹竿,它就跑走了。

路上,母亲遇到赶集办年货的人,有的跟我母亲打招呼:“小女娃,大冷天拎只鸭子干嘛去?”我母亲说:“我走亲戚哩。”

外公去世后,外婆变得生无可恋,没有了在人世继续走下去的热气。而我年幼的母亲,是外婆最放不下的。后来,我母亲才明白过来,外婆带着她竭力地维系与黄大婶、占叔、金叔的“亲戚”关系,是想等自己离开后,在这个炎凉的世界上,还有几个人拉扯着女儿长大成人。

那天是1949年3月17日,一早,我外婆烧好了早饭——一碗煮得浓稠的粥和两个煮鸡蛋。看着我母亲吃下,外婆进房换了一身衣服,还对着镜子,先是用清水把花白的头发抿平,然后扎了一个发髻。外婆说:“英子,妈今天出去办点事情,中午还没有回来,你就去占叔金叔家,让他们来后山的竹林找我,你再去四明村找黄大婶。”

中午,我外婆没有回来,我母亲就去镇子里找占叔和金叔。后山的竹林是我外公在世时种下的。镇里人喜欢种毛竹,整根竹子,可以做用具,可以做纸,可以卖钱。冬春两季,挖出竹笋,鲜卖或晒笋干。占叔和金叔找到我外婆时,已经没有了呼吸。外婆是服砒霜自杀的,生命终止在32岁。

后山的竹林

占叔、金叔把我外婆从后山上背下来,拦住我母亲不让看。我母亲一路啼哭,跑着去四明村找黄大婶。黄大婶拉着我母亲往镇子里赶。

我外婆的丧事,是黄大婶、占叔、金叔帮着料理的。农村里有哭丧的习俗,黄大婶哭得撕心裂肺,镇子里的人都心里发酸。外婆就葬在外公坟墓的边上,他们终于在地下相伴了。

外婆下葬的第二天,黄大婶去了一趟四明村,将自己的换洗衣服一包,住进了我外婆家,跟大伙儿说:“往后,英子就由我来抚养。”

农村里的丧事,有做七的习俗——人死后,亲属每七天设斋奠祭一次,一共七次。1949年5月4日,常山解放,正逢我外婆“七七”,黄大婶带我母亲去上坟,黄大婶说:“妹妹,你不能再熬些日子吗?”

黄大婶待我母亲,视若珍宝,连她女儿小翠姐都有些妒嫉,说:“妈,我和英子,哪个是你亲生的?”黄大婶说:“两个都是。”

占叔金叔待我母亲,也十分怜惜,做了好吃的,或者上山采到山楂、酸枣、猕猴桃,就捎过来,笑眯眯地看她吃下。那年我母亲上学堂,担心她被欺负,人高马大的占叔和金叔,一左一右牵着我母亲的手,把她送进教室。

母亲小学毕业后,怎么也不肯去上学了。那时,黄大婶50岁,前几年害了寒腿病,已经干不了重活,虽然有占叔和金叔帮衬,但要供她继续念书,有些力不从心。我母亲决意退学,是想减轻他们肩上的担子。

这以后,挑水做饭、下田干活,里里外外的事情,我母亲全包了。占叔的孩子刚出生,一有空,我母亲就过去抱孩子、洗尿片。金叔家里穷,还没有娶上媳妇,我母亲隔三天去帮他洗衣服、扫屋子。我母亲18岁了,黄大婶、占叔、金叔商量,要给她找个好婆家。托过好多媒人,相中了家在县城东门外的我父亲。经过排八字、认亲、订婚、下聘等流程,我母亲和我父亲结婚。我母亲出嫁的全套嫁妆,也是三人置办的。黄大婶专门去我外婆坟上,把我父亲的照片朝墓碑亮亮,说:“妹妹你看,这小伙子不错。”

闺女出阁,有母女哭嫁的习俗。那天,迎亲的队伍已经在门外,黄大婶哭道:“听娘开导你,你到婆家要争气。衣要冼得好,鞋要做得高,丈夫穿起四处跑。兄弟妯娌多,总是要笑和,闲言闲语少要说……”我母亲回应:“我的妈呀我的娘,你为女儿办嫁妆,十天赶三场,一月赶九场,大路走成槽,小路跑起毛。娘的好处千千万,十天半月数不完……”左邻右舍听了,嘘唏不已,纷纷拿出手绢,把眼角擦了又擦。

新婚第二天回门,敬酒时,我母亲跪在黄大婶面前,说:“婶,你跟我们一起过。”黄大婶仰脖喝下酒,把我母亲扶起,说:“你们过你们的,有空了,就经常回娘家,走走亲戚。”

我母亲是有娘家的人。

我父亲在一家机械厂工作,我母亲做家务,偶尔去纸袋厂做小工,赚几个油盐钱,日子不咸也不淡。隔上十天半个月,我母亲总要腾出几天时间,回娘家走亲戚。

母亲晕车,一嗅到汽油味,就吐得天翻地覆,别人告诉她,坐手扶拖拉机不晕车。母亲坐上拖拉机,才开出半里地,还是吐得天昏地暗。她只好靠两条腿走,清早从家里出发,到镇子里,已是午饭时间,跟黄大婶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看过占叔金叔,再走回来。

父亲看母亲走亲戚如此受罪,劝她:“何必呢。”母亲回一句:“你不懂。”

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吵了一架,气头上,父亲动了手。母亲扭头回娘家了。

第二天,球川那边托人捎话来,让我父亲去一趟。我父亲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怒目圆瞪的金叔,手执一根硬木棒,抡圆了朝他打来。我父亲往外跑,金叔在后面穷追不舍:“打断你的狗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侄女。”追出半里地,大家才把金叔劝住。我母亲悄悄问:“金叔,你真打他吗?”金叔说:“我是要煞煞他的威风。”那一次,我父亲被整得灰头土脸,乖乖陪着我母亲,一路步行回家。

小翠姐、占叔、金叔,他们的亲戚,还有他们亲戚的亲戚,也经常来我家走走。有进城看病的,卖土特产的,采购日用品的。黄大婶只在每年的中秋节前来一次,给我母亲捎家门口枣树结出的枣子。

亲戚们每次来家里,从没有空过手,带点刚碾的新米、刚摘的蔬菜、刚采的野果,几瓶自己酿的酒,父亲就和他们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满脸酡红。母亲坐在一边纳鞋底,听他们说笑,有时起身进厨房,再炒上一个菜。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走亲戚。走不了多久,我就不愿意再抬腿。母亲在路边拦下一辆顺路的货车,或者拖拉机、自行车,让他们先把我捎去。我母亲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人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坐不得车的“怪人”。

从县城东门外,到球川,四十里路,要经过12个村庄。有一年立夏日,母亲回娘家,算好本应该回家的,仍不见她的身影,叫人忐忑不安。那时候尚未通电话,我叫了车子赶过去,黄大婶吃惊地说:“你妈早上走的呀。”我焦急万分。

第二天中午,母亲笑眯眯地出现在家门口。原来,她在半路上崴了脚,走不了路,路边一户人家留她住了一晚上。母亲高兴地说:“你那春花婶真好,用草药给我敷脚,第二天就能下地。还给我做汤面吃,放了三个荷包蛋。下次回球川,我顺道去你春花婶家走走。”就这样,在母亲常走的那条路上,又结下了一个亲戚。母亲走亲戚,以前只需两天,后来要花上三天时间了,她在黄大婶家住一晚上,还在春花婶家住一晚上。

母亲和她结下的“亲戚们”

健在的亲戚们

随着母亲年岁的增长,在那条四十里长的路上,亲戚数也在增加,除了原来的黄大婶、占叔、金叔和春花婶之外,又多了土香姨、腊梅婶、翠玲姑、仙琴嫂、红月姐,走一次亲戚,最多要用一星期时间。1998年的春天,节气刚过春分,母亲坐立不安,对父亲说:“我心里慌,会不会有不好的事情?”她开始收拾东西:“我要回一趟娘家。”话声刚落,电话铃响起,我母亲一下哭了起来——黄大婶不行了。那一年,黄大婶94岁。

这是我母亲第一次坐汽车回娘家,路上差点把肠胃吐出来。弥留之际的黄大婶,看到我母亲,眼睛亮了一亮,像一朵风中的烛光。我母亲爬上床,让黄大婶依在自己怀里。我们当地习俗,长辈将要去世时,要让他们靠在亲人的怀里,寓意有靠山。在我母亲怀里,黄大婶闭上了眼睛。

2002年,金叔得了肝癌,医生说,治是半年,不治也是半年。金叔一直单身,母亲把他接到家里来照顾。金叔没有去过杭州,母亲让我带他游了西湖,逛了灵隐寺,还吃了肯德基。金叔拖了一年,临终前,拉着我母亲的手一直不肯放。

2007年,占叔去世,丧事办了七天,我母亲披麻戴孝,哭了七天。

三年前,我母亲也走了。下葬那天,我让车子载着母亲的骨灰盒,沿着她回娘家的路,再走上一回,经过了上埠、炉里、金家畈、金川弄、山边、官庄、彤弓、三溪边、龙绕、棋盘山、王家、红旗岗十二座村庄,最后到达她的娘家——球川。透过车窗,我仿佛看到母亲慢慢地走在路上,和黄大婶、占叔、金叔、腊梅婶、翠英姑、土香姨、仙琴嫂、红月姐他们聊着家常,说着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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