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楝 树□凌夏德

猪年腊月廿六。小舅子宰杀一头熬过非洲猪瘟的唯一“幸存者”过大年，叫我们一家三口前往吃年饭。

我们从县城驱车，下午5点多钟时到达。院子里一口大锅正在火上烧着，我闻到了一股浓稠的香气从锅盖喷出。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暗寒冷。我坐在临时搭建的炉灶前烤火，顺便增添柴料。前院10米开外，有一座土地庙。庙的四周长有几棵高大的古枫树和苦楝树。枫树的树皮灰白色，沟沟壑壑皲裂着，树上偶残几片斑驳的叶子在寒风中飘舞。一个硕大的蜂窝高悬在20多米的枝丫上。苦楝树皮质厚实，纵向开裂着。寒风中，苦楝树的叶子片甲不存，光着褐色的身子暴露在寒冬腊月里。远看，苦楝树犹如悲风古木一桩，摧拉枯朽。然而近看，它满身密密麻麻的疙瘩眼却在鼓胀着，就像王雎鼓翼，它在等待吮吸着春雨后喷薄萌发。

27年了，这些枫树和苦楝树依然苍劲挺立。第一次看到它们，我还是妻子男朋友的身份。岳父家当时有三开间的泥瓦房。后来，我孩子的3个舅父在旧瓦房和旁边的菜地建起了一排楼房，都是3层。他们都买了小轿车，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分别停摆在屋子前。楼房、汽车、古树和小池塘旁边的翠竹，以及屋后的高速公路，把舅子们的家点缀得富有诗意和新机。

那晚，两杯“土茅台”下肚后，我有点眼花了。突然间，神龛前左侧的墙根处有一个熟悉的器物映入眼帘。确切的说是一个苦楝树做成的碗柜。柜子不大。铝制把手还是那么光亮，可是两边的纱窗已经很黑，粘着油烟。柜子的颜色由土黄变成了浅白。制作柜子的手艺不算精致，接缝处、棱角和嵌条不难看出粗糙的痕迹。但对我而言，它是宝贵的，又是亲切的。我问孩子可曾见过这东西？她说在县政府大院住的时候见过。然而，孩子是不知道这个碗柜的因缘来历的，除了我和妻子。

苦楝树是一种普通的落叶乔木。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山脚下，山腰处，不管是贫瘠的还是肥沃的土地，到处都看到苦楝树的影子。苦楝树性寒，味苦，树皮可入药，具有消炎杀虫的功效。每年四五月份，苦楝树开花。花瓣细碎，呈灰白色，间杂着霞红色，千朵万朵集聚枝头，密密匝匝，变成一团团、一树树遮天蔽日的花海，清新芳香。秋后砍伐的苦楝树，不易遭受病虫的侵害，且质地优良，是做家具的好材料。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从距离县城50多公里外的老家初中调到女朋友所在的完小教书。学校教学楼前面有一棵苦楝树。那时正好是苦楝树果子成熟，黄色的果儿落满一地，课间或体育课的时候，孩子们争抢捡着果子互相投掷，嬉戏斗闹，校园里一片热闹喧哗。然而，每当放学，特别是夜晚，校园里静的出奇，有时只有听到苦楝树的果子簌簌落地的声音。因为几个本地的老师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一楼的一位朋友。

女朋友的父亲在学校大门前的人家铺面杀猪卖肉。他中等个头，身子壮实圆润，脸色黝黑，戴着军帽。听说屠夫的眼睛有如庖丁解牛之功，看人的时候就像估摸着猪的重量、成数、骨骼大小。因为害怕又害羞，我都是让女朋友去买肉。学校距离女朋友家大约有一公里。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拐进一片稻田，爬上村东头小坡地，走过她家自留地头几棵高大的苦楝树下，不一会就到了。女友家里有70多岁的老奶奶，父母50岁左右，哥哥和弟弟还没成家，都去了广东。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奶奶问我：“仔啊，仔从哪儿来？”我不敢正视奶奶，指着南路的方向说是大旺来的。奶奶说她不知道。母亲一句话不吭，一边扒拉吃饭，一边盯着堂前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的《白娘子传奇》。父亲则端起碗，啜了口酒，然后嘴里“唧唧唧”叫着，扔下一些骨肉给桌下的两只黄狗和一只花猫。瞬间饭桌底下翻江倒海，一片混战。女朋友用力踏着木板说：“赖死狗！”

有一天，女朋友说父亲要把村东头的几棵苦楝树砍了，留给我们做家具。那时我们刚刚工作，一口水缸，一台电炉，一副水桶，一个可以存放碗筷的破旧的课桌，便是我们所有的家当。我受宠若惊，说不行的，哥哥还未结婚，应该留给哥哥。

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由于工作需要，县教育局调我到60公里外的北部一所乡镇初中当老师。那年9月份，女朋友也跟我调去同一所学校。

1999年暑假，妻子临盆了。有一天，杂草丛生的校园里，走进一高一矮的两个中年男人，矮个的走在前面，肩上挑着担子，一头是橘黄色的小巧的碗柜，一头是一床棉被；高个的也挑着担子，一头是两笼土项鸡，一头是大半袋米。原来两个都是即将面世的孩子的姥爷，矮个的是大姥爷，高个的是二姥爷——岳父的亲弟弟。看到这情景，我不禁潸然泪下。

遗憾的是，孩子一岁左右，岳父查出癌症晚期。我来不及尽点女婿之孝，岳父便撒手人寰。

岳父赠送的那个橘黄色的碗柜成了我们家厨房里体面的家具。后来，哪怕住在县教育局低矮的瓦房，还是县府大院的楼房，我们一直使用它。十几年前，我们建起天地楼，那时已经出现了消毒碗柜，考虑到小舅子还没有建新房，也许还有用，于是送给了他。如今小舅子依然完好地珍藏着那个碗柜，此乃一件幸事。

我和妻子一起生活了27年。她随我辗转漂泊，一起走过风风雨雨。如今女儿已经读大学。我们的爱情就像苦楝树的花儿一样，素净馨香，也像苦楝树的木质一般，不轻易被病虫侵害，历久弥坚。我感谢岳父，每年清明时节，我都带妻子和孩子去给他扫墓。岳父的墓地在一座水库旁，依山傍水。那时候，山谷里一片片荞麦正在开花。看到那些灰白色的花儿，我想到了苦楝树的花，想到村头那几棵挺拔的苦楝树，想到岳父挑着苦楝树做成的碗柜走在校园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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