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103】“城封”武汉

1月31日晚，武汉市江汉区西北湖附近高层建筑外墙打出“武汉加油”等字样。 新华社记者 肖艺九 摄

2月4日，武汉火神山医院医护人员正在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患者。新华社记者 肖艺九 摄

2月3日早6点，三位刚清扫完毕的环卫工人在武汉市六合路合影。新华社记者 李贺 摄

超市里，戴着口罩的武汉市民在排队等待给商品称重。田悦 摄

实在没办法了，万多决定出趟门。这天是1月25日，大年初一。

和上一次外出时相比，万多觉得，眼前的武汉已是另一座城市。没有公交车，没有开张的商铺，也几乎没有行人。

“很多画面看起来像电影场景，空无一人的街，临时封闭的城市，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电影。”1月24日，大年三十，一段展示“空城”武汉的视频被上传到哔哩哔哩网站，up主“林晨同学”在其中做了上述旁白。

因为一场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疫情，这座全国面积最大的城市被临时冻结，同时冻结在其中的，是900多万人。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庚子鼠年的春节。

迟钝

万多不得不出门，是为了去做公益，他有一位朋友找来一批护目镜想要捐赠给医护人员和户外工作者，需要有人帮忙运送。

见面后，按照武汉当下最常见的方式，点个头扬下眉，就算打过招呼了。搬运物资时，万多和朋友都默契地不怎么说话，因为隔着N95口罩，说话也不一定听得清楚，又不能凑得太近。“索性就用眼神交流。”

把护目镜送到目的地，再点个头扬下眉，万多与朋友告别，急匆匆返回位于汉口红旗渠路的家中。鞋子脱在门外，进屋先洗手，接着洗头、洗澡，再把全身的衣服喷上消毒酒精挂在阳台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真的要小心，千万不能大意。”这个春节，万多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其实，在去年年末，他也常常跟亲友说着类似的话，只是那会儿，话中的含义完全不一样。

2019年12月中旬，万多的小儿子患上肺炎，住院治疗一个星期。“那时候，武汉市儿童医院就人满为患，小伢儿不是得了肺炎就是患了流感。”托了关系，万多才给小儿子找到一张床位。带儿子就医的经历让万多觉得，这个冬天有些难过。因此，凡是听到哪家孩子头疼脑热，他都会多关心几句，“一定要小心对付。”

现在看来，万多的提醒算得上歪打正着。当时，就在距离他家3公里、距离武汉市儿童医院4公里的华南海鲜市场中，新型冠状病毒已经开始传播。

2019年12月8日，一位来自该市场的病人因为持续发热、咳嗽和呼吸困难入院，成为首例“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患者。5天后，这位病人的妻子也因为同样症状入院。

冬季本就是呼吸道感染高发期，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后来，万多也认为自己有些神经过敏，“再厉害的肺炎，能比过当年的SARS吗？”

2019年12月30日，武汉市卫健委内部下发《关于报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况的紧急通知》。隔天是跨年夜，万多带着出院不久的儿子到汉口江滩走了走，两江四岸灯光绚烂，江汉路依然人头攒动，一路上鲜少有人戴口罩。网络中流传的紧急通知没有带来任何波澜。

不过，万多还是决定今年不在武汉过春节了，“过年过节前后进医院不吉利，我心里总有个疙瘩。”再加之听医生说这个冬天比较冷、肺炎传染性较强，万多就和妻子商量到温暖的地方过年。元旦后没多久，一家人订好了去三亚的机票和住宿酒店。

关于不明原因肺炎的信息时不时更新着：

1月11日，病原体被判断为新型冠状病毒，出现第一例死亡病例。

1月16日，武汉市通报不能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

1月19日，武汉在两天内新增确诊病例136名。

与此同时，春节的气氛逐渐浓厚。1月18日腊月二十四，南方农历小年，武汉市江岸区百步亭社区举行了第20个“万家宴”， 4万余家庭端出近14000道菜品；武汉市计划在春节期间推出40余个文化旅游项目，让预约成功的市民免费游览市内主要文旅景区。

直到1月20日，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在镜头前表示：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去武汉。

病毒与武汉人的生活，两条早就该相遇的平行线终于相交。

凝固

将近8500平方公里的武汉城里，有一群人早早感觉到了异常。从去年12月起，刘子栀所在的三甲医院急诊内科就处于连轴转的状态，“普通感冒、甲流、肺炎，都比往常多。”后来，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在武汉工作时获悉，某家医院去年12月的肺炎发生率较去年同期增长了17%。

按照规定，每到流感高发季节，医院都会慎重处理发热病人。“即便如此，疫情上来时，我们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刘子栀记得很清楚，在证实有医护人员被传染前，急诊科里唯一的防护用具就是一次性医用口罩和手套。

钟南山院士接受采访的第二天，刘子栀再去医院时，“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那么多病人。”患者手里拿着病例、挂号条、化验单，抢着要找医生看病，诊室的门都要被挤塌了。“每天一上班，就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等到下班时，还是黑压压一片人，医生根本看不过来。”

据官方提供的数据，往年同期，武汉市发热门诊日均就诊人数在3000例左右。今年疫情发生后，这一数字最高曾爬升到1.5万人。1月29日，湖北省卫健委主任刘英姿披露，最高峰时，该省一天内有4万人到发热门诊就诊。

“我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当初在银行排队的人都去医院排队了。”1月23日起，熊晨工作的中国银行湖北分行某网点暂停对外营业，但作为网点经理，她时不时还要去处理业务。偶尔路过空荡荡的营业大厅，熊晨老觉得有些不真实。

今年元旦之后，熊晨所在的网点每天还没开门，就排起了长队。一队是兑换贺岁币的，一队是换外汇的。到了1月中旬，换外汇的人越来越多，网点不得不开了两个窗口来办理，“不知道怎么了，今年春节前换外币的人特别多，有的是准备出境游，有的是要送孩子去国外游学。”网点的备款常常无法满足客户的需求，有时候，工作人员一天之内要来回跑两趟金库去调款。

那段时间，熊晨和她的同事们就像现在武汉的医务人员一样，上班不敢喝水，因为坐下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身。

变化发生在1月21日。一夜之间，营业厅冷清下来，除了工作人员就是少数几个打存折取现金的老年人。突如其来的清闲让熊晨有些心慌，好不容易一两个人来换外汇，还都戴着严实的口罩，“他们说觉得武汉不安全，想赶紧出门。”

万多也想赶紧走。就在他和妻子犹豫着要不要把大年三十飞往三亚的机票改签提前时，形势已然急转直下。1月23日凌晨，武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1号通告，自23日10时起，武汉停运全城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车，市民无特殊原因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

这天起，武汉城迎来了连续5天的阴雨天气。

改造

2月2日上午，33岁的张飞在手机里观看了武汉火神山医院的交付仪式。从进场到建成，这家呼吸系统传染病医院拔地而起只用了10天时间。

如果不是在封城当天接到了紧急任务，中建三局总承包公司项目经理张飞本有可能在火神山医院现场见证这一时刻。

1月23日中午，张飞接到电话，此前由他担任扩建工程项目经理的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同济医院光谷院区要紧急改造候诊隔离区。

同济医院光谷院区承担着整个光谷片区的医疗救治任务，疫情快速发展后，来发热门诊的病人基本都需要在武汉阴雨连绵的室外排队三四个小时。

“我们需要临时隔断，需要腾空其他科室来收治病人。”这是春节前武汉每一家发热定点医院的诉求。在与同济医院光谷院区一江之隔的地方，刘子栀无暇关心封城的消息，事实上，她已经连每一天是星期几、还有几天过年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输液室不够用了，过道、走廊、楼梯到处都是人，医生护士连走动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按照同济医院光谷院区要求，医院改造后要能容纳100人同时候诊。改造时间只有不到24小时。

与院方商定改造方案后，最棘手的问题摆在张飞面前，封城令刚下，交通中断，此时要回家的工人早已离开武汉，剩下的少数人，谁愿意到离病毒最近的地方作业？

张飞和同事接连打了300多通电话，承诺给工人现有的最好的防护措施，并大幅提高了工钱，终于找到了一个还未返乡的施工队。与此同时，另一批同事分头前往中建三局在武汉的各个项目部借设备、找材料。

1月23日下午，在接到任务5个小时后，同济医院光谷院区的改造施工开始了。

工人在作业，一墙之隔，发热病人正源源不断地前来就诊。张飞给每个工人准备了充足的口罩，并向医院借来医用酒精喷雾器，一旦遇到周围病人数量较多或有工人直接接触了医院的设备，他和同事就及时叫停施工，给工人更换口罩并喷洒酒精。“体力劳动强度大，工人们的呼吸更重更深更急促，我总担心有病毒被他们吸进去。”

一夜之间，医院多出了3个总面积约500平方米的发热病人接诊区。1月24日上午10点，隔断工程交付。

几乎在同时，上百台工程机械抵达武汉市蔡甸区施工现场，火神山医院开建。

给工人结算完工钱，详细告知他们未来两周的自我隔离措施和可能出现的症状后，张飞完成了自己农历猪年的最后一项工作。

这天是除夕，阴雨还在继续。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工程旁边，张飞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既要尽量少地占据医院防护资源，又要优先保证工人的安全，整个施工过程中，他只用了一个口罩。

张飞不敢回家，不敢去公司，也不能去住酒店，这个前一刻还笑着叮嘱工人的汉子，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里，突然感到极其无助。

最终，在医务人员的宽慰下，他仔仔细细把自己从头到脚喷了好几遍医用酒精，并服下一些预防流感和肺炎的药物后，战战兢兢地往家走去。

到了楼下，张飞先打电话让妻子把两岁半的孩子带进卧室，随后才像做贼一样猫进家门。把换下来的衣服鞋子用沸水烫了好几遍，再到浴室洗头洗澡。

一整天，张飞都没跟妻儿打照面。一家三口在不同的房间度过了除夕夜。

“假期”

床头上不断震动的手机吵醒了吴川。他迷迷糊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顿时清醒了许多，100多条未读微信，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长。

吴川翻身坐起，划开手机屏幕，“武汉封城”的信息全部涌了出来。吴川并没有觉得太意外，从1月21日起，可能封城的信息就在坊间流传，“只是最近消息太多，谁也判断不了真假。”

这个春节，吴川一家本没有外出的打算，他一直认为封不封城对自己都没影响。过了10点，吴川戴上口罩出门，他想看看，这座城市，到底怎样个封闭法。

从吴川家步行几分钟，就是武汉市武昌区中北路东亭地铁站，4个出入口的铁闸都已关闭。地铁附近的公交车站有不少人，还在期盼着能有公交车出现。尽管站台上贴着和地铁铁闸上一样的告示：1月23日上午10时起，全市地铁、公交车停运。

“3个平台一起用，都没人接单。”吴川身旁，两个推着行李箱的年轻人正在商量着拼单出城，吴川听他们说，现在网约车、出租车都叫不上了。有些不相信，吴川掏出手机下了个订单，从他家到武汉最著名的商圈之一中山公园。以往，这种过江的活儿是司机最喜欢的。但这一次，系统提示，在快车序列里，吴川排在第55位，等待时间超过1小时。

摇摇头，吴川转身走进一家超市。“全是人！”吴川开始觉察到封城的影响。每个人的购物车都是满的，而生鲜货架大多空了。称重排队，收银排队，到后来，连进超市都可能要排队。

当晚，吴川一家按计划去吃预定好的团年饭。此前，虽然提前了一个多星期，但他也只订到大厅最后一张桌子。可到了饭店，服务员主动帮他们换成包厢不说，吴川还发现，这家能同时接待近200人的餐馆，当晚只有4桌客人用餐。

服务员告诉他，上午封城后，绝大多数预定都取消了，当晚之后餐厅也将暂停营业。“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敢出来吃饭了。”

吴川看到的，都被“林晨同学”纪录在镜头里。

1月22日晚上，在武汉的原创视频创作者“林晨同学”与父母通电话时，决定不回家过年。第二天，封城消息传来，他拍下了冻结第一天的武汉。

楚河汉街位于武汉中央文化区内，总长1.5公里。工作日时客流量平均达15万人次，双休日可达30万人次。但在“林晨同学”的镜头中，大年二十九这一天，汉街只有他自己。

无人机飞过汉街上空，所有商铺闭门谢客。偌大的地下停车场里，也几乎看不到一辆车。除了医院，人流基本集中在超市。戴着各式口罩，人们忙着在超市采购，拥挤、喧闹，却并没有乱了秩序。

截至2月3日，这段视频在哔哩哔哩网站上点播量达到815万次，弹幕量超过17万条。

点播量不断上升，封城后的变化也逐日显现。除夕那天，吴川妻子家的年饭取消了;大年初一，住在同一小区的父母和岳父母都打来电话，不仅不准他们上门拜年，还明确表示，“疫情不过，绝不见面”；再后来，买菜都成了让他头疼的问题，超市物资不缺，但上架的菜不一定就是吴川想买的，新鲜蔬菜更是每天早早就脱销。为了给一家人做饭，每个上午，吴川都得开着车到各个超市寻寻觅觅。

吴川再也不觉得封城和自己没有关系，他开始盼着疫情好转解除封城的消息传来。他甚至幻想着，小区外那些商铺，能像往年一样，初三开几家，初五开几家，初八开几家。可随着大街上人和车越来越少，吴川只等来假期延长的消息。1月28日，国务院下发通知，将2020年春节假期延期至2月2日正月初九；2月1日，湖北省下发通知，该省春节假期延期至2月13日。

消息传来，吴川有些泄气，“这种超长假期，还是不要的好。”

不怕

张飞反复消毒的成果，在十几个小时后全都没了。1月24日大年初一一早，他就接到通知，再次返回同济医院光谷院区，继续配合后续发热门诊留观区和医护人员公寓楼等地的调整改造。等到全部忙完，他已经在那里前前后后待了三天半时间。

火神山医院交付使用时，张飞还处于自我隔离期间。为了最大限度保护家人，他尽量不和妻子孩子待在同一房间，连吃饭也是分餐制。

“不怕是骗人的，但不能说怕。”一再被追问“怕不怕”的问题后，张飞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1月26日大年初二武汉市发布公告，接到点对点通知的私家车，暂时禁止在中心城区内行驶。当天上午8点，长江日报摄影记者詹松骑着电动车，一路直播禁行首日的路况。

到达晴川桥后，詹松停下来，把镜头对准空荡荡的桥面，“现在是早上九点钟，武汉这时候应该是车水马龙的。而现在，我的武汉没有一台车。”说到这里，土生土长的武汉人詹松哽咽了，随后他继续用哭腔重复道：“武汉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武汉加油！武汉加油！”

两天之内，这段视频点击量超过了3000万次。事后詹松说，武汉是一座热闹又有烟火气的城市，因此当自己看到它空旷的样子，心里堵得慌。

每个身在武汉的人都堵得慌。

1月27日大年初三，吃过晚饭后，家住武汉市后湖区的陈磊就一直坐不住。距离8点还有5分钟，他走到自家阳台上，看到正像网络上约定的一样，对面居民楼的灯开始一盏盏熄灭。“是真的！”陈磊也关了屋里的灯，一把推开了阳台的窗户。

没有人倒数，也不知道是谁最早开始，8点一到，《义勇军进行曲》在这个有60栋居民楼、几千户居民的小区里响起。唱完后，是响彻夜空的三声“武汉加油”，然后继续唱《我和我的祖国》，唱完又是三声“武汉加油”。

陈磊是江西九江人，快20年前因为当兵来到武汉，一直生活到现在。他说，当年选择留下，是因为喜欢这座城市的热血。“今晚这场号称有史以来最大型的活动，就是武汉人面对灾难的态度。”

无从统计，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这场活动。但第二天，大年初四，武汉天晴了。

2月3日，大年初十。这是大多数省份复工的日子。对武汉人、湖北人来说，这是疫情发生的第58天，是“封城”的第12天，是雷神山医院交付的倒数第2天，是火神山医院接诊收治病人的第一天，是一些人结束隔离观察的第一天，是一些人确诊的第一天，是一些人治愈出院的第一天。是这场疫情防控战里平凡又特殊的一天。

就像“林晨同学”拍摄的那段视频中，停车场里一位没有露脸的保安大叔，用纯正的武汉话对他说的，“这个新型冠状病毒，希望大家不要害怕。”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除万多、张飞、詹松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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