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华松、姚熙昂叔侄在家中院子合影。(除标注外,本文图片均由姚华松、姚熙昂拍摄于2020年1月,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团陂镇凤形地村)
编者按:今年的春节有些不同以往,返乡后,广州大学的教师姚华松带领村里的孩子,一同观察村子这些年来的变化,并与姚熙昂合作,记录下叔侄俩眼中各自的“鼠年”乡愁。作为一个地理人,姚华松对空间格外敏感,在此次观察中年他重点关注了家门内外的几类空间。我家乡的田间地头与房前屋后
一个堂屋到三个堂屋:在哪儿吃年饭
吃年饭当然是重要的事,吃的地方也很重要,一直发生改变:解放前,全村人会端几个菜到村里的公共祠堂一起吃年饭,吃饭之前得祭拜共同的族人及各家族的祖人。分田到户后,各家各户选择在自家祭拜,然后吃饭。如今,一些家族又选择一起吃年饭。比如今年,我的家族就商定分别在我家、二叔家、三叔家轮流吃年饭,24人分两桌,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大人四处奔波打工,小孩上学的地儿也是天南地北,这样密集在一起喝酒吃饭聊天,对谁而言都是一种亲情的加固和家族凝聚力与认同感的提升。
吃年饭,当然得全家人团团圆圆,一个不落。
全家人一起吃年饭。
院子里的石臼:打糍粑乡村的很多东西渐行渐远了,“乡愁”也越来越少了,这是司空见惯的论调。我很庆幸,或许是地处偏远,现代化的进程相对缓慢,我家乡的很多风俗习惯、传统技艺、生产方式没有太大变化,杀猪、打豆腐、打糍粑、做糖果、做糯米酥,大年初一相互串门、互致问候,依旧延续传统的过年方式。比如打糍粑,一般是家庭主妇把糯米洗净蒸熟倒进石臼,三个男人各持一木棍,配合着连续击打糯米直至粘稠状,然后捏成圆饼状的糍粑。
相比城里机械化的制作方式,我更青睐这种传统方式制作出来的美食。打糍粑(00:15)伫立村口:给孩子们讲述村落的前世今生
我一直认为乡村充满知识与智慧,孩子们需要知道过去的乡村是怎么样的,他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和发展起来的。我召集孩子们来到村口,给他们讲解:解放前,咱们村集聚在对面的平地位置,但上世纪60-70年代,出于“大炼钢铁”和“亩产三万斤”的政治需要,村里的老房子都被拆除了,一是为了腾出旧村之前占据的相对平坦的地方作为农田,新村转而建在目前的山坡上;二是老房子因为年岁久远,房子的陈砖可以作为“肥料”拿去肥沃田地,从而达到提高粮食产量的目的。我提醒孩子们注意观察房子的结构变化:此前的房子都是泥砖房,上世纪80年代开始流行用红砖或白砖砌的楼房,楼房是那个年代娶媳妇的必备条件,此后城市化催生了打工潮,不少人选择进城定居,房屋常年空置,出现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不少空房子、旧房子,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空心村”。
国家的方针与政策,直接决定了村落的变迁与百姓的命运。
田埂写生:爱故乡从画故乡开始
雨过天晴,我召集村里喜欢画画的小伙伴,搬小板凳到村寨正对面的田埂上,对视村寨现场作画。每个孩子观察事物的视角与逻辑不一样,有的关注房子的整体格局,新的、旧的、高的、矮的;有的更聚焦细节,如小轿车、东风卡车、烟囱、大黄狗、水牛、大槐树、窗户上的“福”字、端着饭碗四处串门的女人、村口抽烟聊天的男人等。我提醒孩子们对比城市和乡村景观与建筑的区别何在,乡村布局的特点何在等。孩子们答应我每次回家都画一幅关于村落的画,一直坚持画下去,我相信这样持续观察和记录同一村落的变化,是有意义的事。
接下来,我打算让孩子们再画一幅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家乡,然后把两张画进行对比,看看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何在,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差距的产生。
在田埂写生的孩子们,和他们的画。
看不见的陷阱:噩梦等待着可怜的鸟儿我的家乡被群山环绕,我习惯每天都去山上走一走、瞧一瞧,近些年我经常发现在不少空旷的山坡上有一些由几个竹竿架起来的网,网破了很多洞,下面落着许多鸟毛。一打听,原来是一些人为了赚钱,想方设法在田野间安放丝网,用于捕杀鸟类卖给餐馆老板。随着大量农村人口外出务工,大量耕地抛荒,农村生态环境大为改观,多了不少珍稀鸟类,一些人自然打起了这些鸟的主意。经济发展了,人们的欲望也增加了,更喜欢野味了。很大程度上,人类贪欲的满足是以生物多样性的丧失为代价。但其实人类也受到惩罚,比如春节期间肆虐湖北及其他地区的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据称可能的病因之一是吃了野味所致。
殊不知,善待动物,也是善待我们自己。
捕鸟的网,在空中依稀可见,地上还有鸟儿挣脱至死落下的羽毛。
火屋:不只是烤火的地方孩子们在火屋里构思作文。(00:15)今年的春节阴雨连绵,加上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肆虐,我基本上都宅在家里,每天至少有五个小时呆在火屋里指导几个侄子和侄女的寒假作业:重点之一是指导他们的作文,作为乡村出生和长大的孩子,我希望他们写出来的作文更有乡土气息,更接近乡村发展实际,更关注他们的日常生活;重点之二是和他们交心,我们一边烤火,一边吃红薯,一边坦诚交流,他们向我诉说一直以来内心的苦楚,激动之处可以泪流满面,比如“我爸爸打小对我很少鼓励,从来就是责骂”,“本来不是我的事,也没有让我做,爸爸却非要责备我没有去做”,“我妈妈就知道每天唠叨,总是喜欢比较:谁谁谁第一了,你怎么才第三;你怎么又掉下来了?你是不是又和谁谁谁一起玩游戏了”,“妈妈就知道问我的学习成绩,从来不关心我其他方面”,“爸爸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我进了年级前50名就给我买一双篮球鞋,结果我做到了,他却失信了”。作为中间人,我当然第一时间找到孩子们的父母,当面沟通和协调,直至各自做出庄严的承诺:改变,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火屋,不只是温暖每个人身体的地方,还是温暖每个人心灵的地儿。
哪怕在特殊时期,也应该制造一些“年味”我在院子里劈柴。(00:13)在这个特殊时期,我们村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实施“封村”,即任何人不得进出村寨,村内各家各户也不许相互串门和拜年。其结果是,基本上大伙一天到晚都在自家吃饭、聊天、烤火、玩纸牌。加上天公不作美,几乎天天淫雨霏霏,心情烦闷。怎么办呢?最近三天,我坚持做三件事:每天抽一小时带妈妈去河里聊聊天、散散步:听她侃侃而谈过去一年村里的那些事,唠叨爸爸又抽烟喝酒那点事(爸爸之前答应戒烟戒酒的);每天劈柴半小时:我们村地处山区,依然延续烧柴火饭的习惯,火屋的火从早到晚都不熄的,所以需要每天劈柴,作为燃料。适当劳动劳动,出出汗,排排毒,应该有助于增强身体抵抗力;每天烤羊肉串:大人们穿串烤串,小孩子们排排坐围观,其乐融融,好不热闹,给乏味的“宅年”平添些许过年的氛围。大家在院子里烤羊肉串(00:15)凡事都需往好处想,我们要学会苦中作乐、闷中寻乐。疫情肆虐和无情,我们只能做宅人,却让我们有机会过过“慢生活”,利用这个春节好好地、慢慢地和用心地陪伴家人,兑现“过年”的本义。
作为一名初三学生,姚华松的侄子姚熙昂从爷爷的记忆开始,讲述家门口一条河流的变化,和他的童年与思绪。
一条河流的变迁:爷爷儿时的“乡愁”早已不在了
我是一名乡村中学的学生,我家旁边有一条河(属于长江的支流)。这条河很特别,它不是向东流,而是向西流。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条河旁边,见证了这条河的沧海桑田。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这条河流的变化。
听爷爷说,他小时候吃的鱼都是自己下河捉的,而不是去市场买的。那时候下地干活的人们都会背一个渔网,一旦听到河里有炸鱼的声音,就三步并两步冲到河里捞鱼。虽然大家贫困买不起猪肉,但夏天时不时有鱼可以吃,也算是极好的事了。碰到一个四面围蔽的浅水区域,想直接捉鱼很困难,因为鱼会躲在水底或泥巴下面,爷爷会去河堤找一种方言叫作麻柳的草本植物,把它们搓碎丢进水里,不一会儿,鱼受不了辣味的刺激,忍不住浮出水面,爷爷趁机用渔网抓住鱼。
爷爷告诉我,他小时候不上学的时候基本每天都要去河里,尤其是夏天。割谷插秧做事出汗了,去河里玩水解暑;傍晚时拿着扁担和水桶去河里挑水,首先是浇灌菜地,保证干旱的时候有一点青菜可以吃;然后是挑水泼洒到庭院的地面及墙面,为的是降温;再后是去河中央挑水回家做饭用,因为那时候的河水没有什么污染,非常清澈和干净。等这一切弄完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去河里洗澡,而不像现在洗澡都在家里完成,爷爷说,那时候买不起肥皂或沐浴露,把河沙当肥皂使。
每逢夏天的夜晚,村里还没有通电,当然更没有风扇和空调,爷爷和其他人会拿着薄被子去河边睡觉,天空成为他们的屋顶,河沙成为他们的床垫。河风习习,一整天劳作后的疲劳很快消除;大人们躺在河滩上聊天,小孩子们追逐打闹,还有一些人河边夜钓。好一幅美好的画卷,我想想都很羡慕。
爷爷还偷偷告诉我,他小时候经常做一件坏事,那就是等到在河里放鸭子的老板回家吃饭时,他和其他小伙伴对正在休息的鸭群突然发起“攻击”,狂追鸭子们,鸭子受到惊吓,一个劲地跑,他们一直猛追。其结果是,鸭子为了跑得更快,就生下鸭蛋,然后爷爷就可以渔翁得利,轻轻松松地捡到鸭蛋。
毫无疑问,在爷爷的眼里,这条河充满了他很多美好的童年记忆,这条河就是他们那一代的母亲河,滋润、养育和庇护着他们,也将伴随他们一生。
但十年前,这条河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2008年左右,我们村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些来自深圳、浙江的不速之客进驻家乡的河道,他们带着大型挖机、运沙船和东风卡车,大肆挖掘河沙,提取里面的铁沙赚钱。其结果是,短短三五年,河道被挖得千疮百孔、流沙密布。
2019年4月19日,排队等待拖沙的大型卡车。(来源:谷歌地图截图)
妈妈对我讲,五年前我们村一户人家的老人祝寿办酒席,一对外地来的双胞胎因为看到大河很好奇,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去河里玩水,结果姐妹俩相继被卷入深潭,再也没有回来。还有一位老人赶着耕牛过河,牛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整头牛一下子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流沙,幸好老人反应快没出事。除了往水里丢石头玩,河里已经容不下多少童趣了。
最近两年,看到一些外地老板挖沙赚钱了,我们村有五户人家也买了拖沙车,因为河沙是国家公共的河道资源,政府管控严格,买车的老板们只能时不时偷偷拖沙,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赚一些钱,倒霉的时候就被派出所罚款、扣车、甚至拘留。其他村民因为参与铲沙,当然也多少赚一点钱,我们村地处偏僻,几乎没有别的资源发展经济,利用河沙赚钱,似乎无可厚非。但是,长期过度采砂及拖沙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首先,大规模采砂导致河道结构发生变化,沙堆、沙坑到处都是,河流的水域宽度从爷爷小时候的近1000米到如今的不足20米,河流生态环境受到巨大破坏。
如今河流的水域宽度,是从前的1/50不到。
其次,长期开采砂石严重影响地下水资源的分布格局,这导致很多人家的井水供应不足,日常生活饮水成为问题,尤其逢大旱的时候。第三,运输砂石的工具多是重型卡车,会压坏进村道路,那些出了钱修了路的但没有买拖沙车的人家有较大的反对意见,这直接导致村民之间的关系紧张。
村民关系紧张的原因还包括:没有买拖沙车的人会眼红,看到那些买车的人拖沙赚钱;有的人知道来自上面的突击抓捕信息但不公开,这导致不知情的那些人在拖沙时被扣押和处罚,这也导致村里人际关系恶化。
此外,政府出于发展经济的需要,近几年大量投资建设鸡场,但很多企业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偷偷把大量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鸡粪、污水等排入河中。以至于,家乡的河水已经出现大面积污染,浑浊不堪,沿河地区的环境也变得乌烟瘴气。
村子附近一段河流已经干涸。
爷爷小时候的下河洗澡、挑水、捉鱼、睡觉、嬉戏等美好经历如今都成为回忆,“乡愁”变成了乡愁。河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敌人?河与我们的关系是唇齿相依,还是此消彼长?我想,在乡村振兴、农村工业化的大背景下,利用河道资源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不能以恶化人际关系为代价,也不能以丧失“乡愁”为代价。(作者姚华松系广州大学教师,人文地理学博士;作者姚熙昂系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实验中学初三3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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