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简单的团年饭,也有十年没有吃了。2008年大学毕业后,辗转在北京上海工作,春节休假的日期不固定,放假时间也不长,临时很难买票,渐渐的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外过年,也省了春运往来的舟车劳顿,落得一身清净。姐姐、姐夫有时带着孩子自驾回潜江过年,或者他们接父母去武汉过年,我则独自在外地的家中看书,偶尔到街上漫步,也都空荡荡没有一丝平日的热闹。
我家门口的一条路,往这个方向是驶向乡镇的,马路对面是客运站,这趟车也能驶向武汉,或者其他远方。(本文图片均拍摄于2020年1月,湖北潜江。)
人们常说三十而立,这几年我常常想,那些没有立起来的人该何去何从呢?85后真的不再年轻了,工作一天下来相当疲惫,下班后也没有心力出去运动,只想安安静静地宅着,空的时候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周末去买菜做顿好吃的,过去这些年的常态基本就是这样,似乎没有生活可言,我心里空空荡荡的,找不到答案,但也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在一线城市里蹉跎光阴。妇女走过的瓦砾,是已经拆掉的客运站,我曾经就是从这里买票坐车,离开潜江。
2018年夏天,我回了武汉,到了这个时间点,地理位置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夏日傍晚,一个人在长江大桥上漫步,温润的江风吹过的时候,就觉得生活本身才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我对自己说,如果整个宇宙共同决定了某时某刻,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出生,毫无疑问,你的根就在这片土地上,这方水土养育了你,你是湖北的孩子。初中新建的大楼外墙写着,办法总比困难多。
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中途除了换房子回来办过一次手续,今年是第一次回潜江过年。节前的潜江市区,跟记忆中一样,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和工作的人都回来了,街头随处可见外地牌照的私家车,人们成群结队出门采购年货和服饰,一派喜迎新春的热闹景象。今年和往常一样,姐姐姐夫带着孩子回来过年,母亲也照旧早早开始准备食材,团年饭是她每年的重头戏。因为好看,拍下这颗歪歪倒倒的树,但某种程度上,这张照片也符合我印象里小时候生活的家属院落。
母亲是个厨子,厨房就是她一生的战场,李安导演电影《饮食男女》中做饭的老朱,几乎就是母亲日常生活的复刻版。儿女们就要回来,老人的心意就是做上一桌子拿手好菜。老太太做了一辈子的饭,很难说她没有感到过厌倦,只是买菜做饭已经变成漫长人生中的一种习惯。过去她常常告诫我,以后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做厨子。可能对母亲来说,厨子就意味着一辈子跟油烟打交道,别人吃饭的时候,只能从旁候着,并不是好的人生体验。买给姐姐、姐夫的礼物,姐姐那天对我说,你跟我用这个杯子,我们一生一世,我顺口就拒绝了,因为觉得不好意思。
过去电视上总循环播放新东方厨师学校的广告,形式感很强,厨师的基本功就是各种食材的雕刻和刀功训练,并不强调味觉体验,批量化培养厨子。学生时代很难说真的喜欢读书,偶尔跟老太太白话,就说可以送我去新东方厨师学校当厨子。老太太听罢,总斜着眼珠瞪我,说在家就可以教你,干嘛花那个钱?那个时候我就明了,厨子这条路,在这个家走不通。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厨师这个群体,确实属于肺癌高危人群,天天和油烟打交道。猪蹄二回头,都是老太太做的年夜饭。
清炒菜苔
很小的时候,老太太就领着我一起去买菜,打了多年酱油似乎也没什么长进。潜江人民习惯赶早集,特别是节前采购,老太太如果想买点时鲜菜,早上五点多就出门了。有几个早晨,因为太冷我起不来,等我们晃悠到文昌高中门口的菜场时,老太太就说没什么可买的了。老太太如今六十多岁,经常喊脚痛,但一到菜场她就不痛了,走起来比兔子还快,我稍微反应慢一点儿,转身她就在人群里没了影儿,那叫一个敏捷。老太太偏爱私人种植的蔬菜,如果看到本地人驮着,裹着泥土大小参差不齐的胡萝卜,那她是一定会出手拣选的。山药鸡汤
卤菜杂烩
老太太还买了一些生活在藕池里的黑鱼,因为小孙子喜欢吃鱼。潜江的本土特产是生态龙虾,但时令不对,老太太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给孙子烧几盘油焖大虾。老太太总说,我从两三岁就开始吃龙虾了,但记忆里好像是从小学开始吃的,用啤酒烧油闷大虾,但那时我们都没预料到,这道菜日后会成为潜江的支柱产业,帮这座城市以龙虾之城的美誉名扬天下,据说每年仅线上销售就有10亿营业额。龙虾之城,似乎就是在这样的美食文化里,逐步诞生的。小时候常走的巷子,是我为数不多还留有记忆的潜江街道。
多年未见,潜江有了很多新变化:建了火车站,过去长途客运要跑3个小时高速才能到武汉,现在一个小时就能蹦跶回来了;建了生态龙虾城,虾皇这样的餐饮品牌,从综艺天天向上走向全国的大街小巷;地产开发商们从一线城市转战潜江,开发了很多商业楼盘。潜江在变大,除了几条城市主干道,新的路都不知道要怎么走了。顺着二汽巷继续走,看到路边的盆栽和鱼干。这条路在客运站旁,是我初中时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路口的花坛变成了新建的球场。
1月11日,我一个人在市区闲逛,重走了一遍过去常走的路。新华书店,过去潜江唯一的大型书店,小时候泡在里面看了很多茶花女之类的世界名著,目前正在翻修,这么多年还能幸存下来真是挺不容易的。过去老邮局旁边的音像店改成了蛋糕房,高中开始听的磁带和CD几乎都是在这里买的。我去看了从前读书的小学和初中,试着从小学走到从前住的家属大院,发现直线距离只有15分钟;从家属大院走去小学,大概半小时就到了。我忽然意识到,潜江真的是一个很小的城市,过去十八年的生活半径基本上就在一小时步行范围内。然而,多年后,对于潜江来说,我可能已经是个陌生人。校园生活并没有增进我对这座城市的理解,理解只可能在注视、观看和阅读中产生,如果只是匆匆走过和参与其中,不曾停留和仔细观察一座城市,那么它就彻底变成一个功能性的存在。对我而言,潜江和武汉、上海、北京又有何不同呢?城市的意义,在这种时候,几乎完全消失了。我的初中。
在高中操场上遇到了美术老师,我与他打招呼,然而他已认不出我。恰逢学校期末考试,他要监考,便让我在考场外的走廊上等他一会儿,那棵熟悉的皂角树仍旧在。后来他问我记不记得?怎么可能忘呢!过去这棵树下还是一块泥土地,我们用木制的扫帚打扫,晨起值日不用上早读课的那份喜悦仍然在心里激荡。高中的皂角树,树下的泥地已经浇上了水泥。
美术老师现在当了班主任,每天早上六点多钟起床陪孩子们上早操,晚上十点等孩子们洗漱完睡下才结束一天的工作,每天躺在床上都十二点了。虽然开车20分钟就能回家,但是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就住在学校安排的教职工宿舍里。老师五十多岁了,咽炎经常发作,他说至多再带一届孩子,就要开始养生躲清闲了,身体吃不消。或许再过几年,这个校区就不存在了,听说几所学校要合并在一起,校园按大学规模建制,普高降职校,孩子们也能轻松点。去年教育改制,这届孩子们高考的时候要考全科,十几个科目齐头并进,基础不好的孩子成了高考困难户,老师们也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棘手的情况。美术老师带我去参观了他的办公室和现在负责的班级教师,说是感受一下高中生活,望着黑板上贴的素描作品,老师就感慨现在的孩子太难了,精力分散,什么都要学,什么都学不精,而时间又是有限的。现在当老师也很不容易,不敢对孩子说重话,担心孩子们想不开出事,也害怕什么地方处理不当,被毛躁的孩子背后拍板砖。现在学校的青年教师都有研究生学历,但经验相对少一点,他们这帮中年骨干老师退下去以后,管理上有点青黄不接。
本地的师范院校,打理树木的工人累了,就坐在树上休息。过去,师范向小学、初中、高中输送了很多老师,在城市的位置很重要。
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还在寄宿高中读高二,学校距离市区有半小时的公交车程,出于安全考虑,当时直接封校了,有一段时间周末没办法回家。记得很清楚的是,那段时间的某个节日前后,学校给每个人发了一张调查问卷,让孩子们仔细填写近期外地回家探亲的亲属情况,事无巨细,现在看来有些检举揭发的性质,但也算是周全考虑孩子们的生命安全。那个阶段一直有普及板蓝根和体温监测,流行用水壶烧醋,用蒸汽净化室内空气。“非典”时期距离高考很近,当时高我一届的一个学姐,似乎人间蒸发了;当我在高考前半个月再次见到她时,才确认她的确消失了一段时间。她瘦到完全脱相,我差点没认出来,一个原本120多斤的人,瘦到只有90多斤的样子,确实很惊人。我问她怎么瘦下来的,她说就是一直发烧,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挂吊瓶退烧,到了晚上又烧回来了,第二天只能接着挂吊瓶,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两个月;她说命是捡了一条回来,但高考肯定是黄了,神情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淡然,似乎高考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当时也没问她到底是什么病,小孩子想的比较简单,就觉得能瘦下来美美的,还是挺让人羡慕的。
药房买的感冒药。
1月20日,武汉的姐姐发来一张照片,让我去市中心医院附近的药店买五包稳健医用口罩和两盒磷酸奥司他韦颗粒。除了姐姐交代的口罩和药,我还买了两包南京同仁堂的板蓝根颗粒,它们被摆在药店门口货架最显眼的地方。晚上7点左右,我跟老太太正在吃饭,姐姐发来消息说武汉的3M N95口罩已经脱销,让我赶紧去药店看看还有没有。我从横堤路出发,转章华南路,至潜江市中心医院的路上,路过十几家药店,大部分卖的都是普通口罩。后来在老百姓大药房,我看到一个店员戴着绿色的3M口罩,就问还有没有,店员说都卖完了,但她们自留的3个可以先出让给我。ta们说后天可能会有3M到货,于是我又留了电话号码给药店。姐姐还特意问我,3M多少钱一个,我说10块钱一个。药房的收据。
1月22日上午,我们开始在家里戴医用口罩,湿了以后就换掉,洗手。如果外出,回来外套就挂在阳台上通风,进门洗手后用酒精消毒。我们给周边的亲戚朋友打了电话,因为春运从武汉回潜江的人可能很多,让大家尽量少出门,避免跟人接触,日常戴口罩,注意清洁卫生。因为一直没有接到药店打来的电话,我们决定开车去药店看一下。老百姓大药房仍旧没有到货,不过我们在附近的药店买到了3M口罩,价格已涨到25元一个。因为不知道这次疫情会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家里有癌症病患,我们买了六百多块钱的3M口罩。我们再次去稳健买了五包医用口罩,这个时候价格已经涨到25元一包。在所有我们路过的药店里,收银柜台附近都站着排队结账的人,板蓝根和口罩都摆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店员以10元一只的价格出让给我三个自留口罩,后来涨到了25元一只。
1月23日上午,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我们在各种微信群里也看到了一些信息。老太太已经采购了一些必要的鱼肉和新鲜蔬果,姐夫建议我们去超市再带一些可以囤放的米面,近期就不要再出门了。再次路过药店的时候,地上躺着一箱拆封的医用酒精,方便人们购买,马路上的行人大部分也都戴上了口罩。下午姐姐和姐夫去了一趟公墓,听人们说潜江市中心医院已经出事了,公安局一家三口刚到医院就倒下了,直接拉走。事实上,公安局距离人民医院的直线距离不过1000米而已。到了晚上,我们听说仙桃那边的医院也出事了,因为仙桃在武汉做生意的人也有很多。涨到25元一包的医用护理口罩。
疫情的报道看了很多,也算一直密切关注,就媒体披露的部分看,人们还在积极配合应对此次的情况,整个局面也一直在控制中;但与家人在一起时,大家获取信息的渠道和内容各不相同,比对参考湖北省内的信息流动,不论武汉还是潜江的情况,可能都要糟糕得多。虽然我们此刻宅在家里,无法证实信息的真实性,但远方的人们不会平白无故哭泣。我和家人只能用打电话的方式告知生活在周边乡镇的亲朋好友,但之后他们会如何应对,能如何应对,我们是不知道的。一处破房子后头的枯树,来年应该会重新长满叶子。
1月24日,大年三十,我们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简单又丰富的团圆饭。老太太做的一桌团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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