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宁波三江口旁的雕塑“三江送别”,展现当年宁波商帮为了生存外出经商的场景。【编者按】
又逢一年辞旧迎新时。此刻不论你身在何处,相信都会与家人团聚、和老友重逢。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乡,你会有什么发现和感触?难得的相聚,大家坐在一起又会聊些什么?
2020年新春之际,澎湃新闻推出“围炉夜话”专题。区别于浮光掠影式的简单记录和宏大叙事,我们希望呈现的、似乎是碎片般的景象,但又意味深长,蕴含着这个国家的另一些细节。
文 | 徐颂赞
编辑 | 俞诗逸
从“远方”归来的浙江人
过年,对我家而言,是一年一度各种“远方”难得聚拢的机会。
我的家人和亲戚主要分布在宁波、杭州、上海一带,也有少数在广东,甚至日本、欧美。四十年前的改革开放,形成了一股强劲的时代浪潮,卷起早已躁动不安的浙江人,从东南一隅涌向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形成了许知远所说的“第二次浙江潮”。
这次浙江潮,不再像19至20世纪盛产浙籍知识分子的文化潮,而是以商品经济和浙商群体为主要特征的经商潮。从土地解放出来的千百万浙江人,凭着敏锐的商业嗅觉,游走在天南地北。也只有短暂的春节是各地浙商的共识,让他们暂时放下“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的生活模式,纷纷回老家过年。
他们曾带着对“远方”的想象,离开家乡,去他乡和异国拼搏。每到过年,又从远方归来。在这段时间里,无数的远方迅速相遇、交错,形成碰撞点,最后又各自散去,等待下一次的交汇。我对这些亲朋好友们的“远方”非常有兴趣——他从哪里出发,去往何处,如今又从哪里归来?在离去与归来之间,他们又发生了哪些变化?这些问题,既关乎每位个体的人生历程,也是改革开放后无数人汇成的时代故事,再进一步,又何尝不是人类普遍存在的生命追问呢?
你曾去往何方,又从何处归来?
我最清楚的是我爸的“远方”。他曾是一位中学数学老师,后来因为各种事情下海,丢下了铁饭碗,进入了充满风险的市场经济浪潮中。我问他,为什么当初不好好待在体制内?现在会不会后悔?他不以为然,回答也很简单——为了自由。为此,他曾从宁波闯到上海,后来又回到宁波。哪里有机会,就往哪里走。我发现,这样的叙述,也频繁地出现于像他一样的50后、60后身上。他们的“远方”,主要指向市场经济带来的赚钱机会,以及挣脱体制而来的自由感。
不过,离去与归来,并不总是凯歌嘹亮。尤其对于失意者而言,“远方”的意涵常会发生戏剧性转变。前些年,姑姑因为在宁波办的工厂倒闭,曾经身家千万的她,在短短几年之内就从“富翁”变成“负翁”。姑姑小时候不喜欢待在学校念书,早早离家出去打拼。年轻时的她,视家乡为束缚,视远方为希望,因而先在宁波一家小作坊当女工学徒,然后一路做到上海一家大公司的管理者。小时候过年,我总看到穿着华贵的她,每次归来都让人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再后来,她带着在上海的原始积累,回宁波创业办厂。眼看着工厂从无到有、拔地而起,资产也涨到千万,却又在短短几年之内,发生各种融资和贷款问题,最后化为乌有。以前开宝马、住豪宅的姑姑,成了被债主围攻的人。故乡再一次成为她的负担,她开始重新望向远方。她听闻有位熟人老板,在海南岛办的工厂需要副手,就直接去了海南,打算东山再起,如此一去便是两三年。去年和今年,她都没有回来过年,成了家族饭局里不在场的他者。人们谈论她,仿佛谈起一桩遥远的往事。当然,人们也会顺便谈起附近没回家的人——某某在深圳发财,今年买了新房,不回来过年;某某破产躲债,上了黑名单,也不能坐飞机,不清楚行踪;某某去澳洲带孙子,偶尔视频电话,一边调侃国内雾霾的糟糕,一边又抱怨国外生活的无聊……就在这张过年的饭桌上,人们的“远方”一再切换和重组。有时不得不让人慨叹,人生一世,究竟有多少人正在离去与归来,究竟“远方”有着多少令人琢磨的涵义。
我有时特别好奇中国人的生活轨迹,感叹这些轨迹的灵活、复杂和多变。他们离开了本土,沿着各自的方向,生长出不同的人生故事。在他们的人生中,“远方”曾是一种类似救赎的力量,以强大的引力,将他们抽离出自己生长的地方,移置到另一个地方。当然,“远方”也有失效的时候,特别是当人失败,或者人到晚年,故土重新涌现,“落叶归根”的叙事再次兴起。只有少数人能免于这场有规律的文化交响曲,有诗为证——且认他乡作故乡。
当然,我也发现,中国人的“远方”,有时竟也显得如此一致、单调和无趣。当代中国人既不是安土重迁的农业民族,也不是心怀四海的游牧民族,更像是在地球上游牧的农民,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复刻已有的价值生活。这些生活往往很少跨越中国传统的价值观,仅是发生一点新变异,擦除一点新火花而已。就像我父亲和姑姑那一代50后、60后的“远方”,更多指向赚钱、财富和经济自由。而像我这一辈的90后,心目中的“远方”,可能更多出于对“此处”的厌离。很多年轻人只知道要离开“此处”,但对于远方,却时常是迷茫的。在和同辈人的一次交谈中,我似乎发现了这种叛逆。
“远方”与“此处”
我有位亲戚,也是同辈的90后。他家里富裕,父亲是出名的老板。不过,这位兄弟本人因为天性早熟、性情敏锐,非常厌恶宁波本地流行的“经济至上主义”,很早就主动向家里要求申请留学。后来,他长期待在美国,很少回来。在一次网上闲聊中,我们都发现了彼此对“此处”的厌离,仿佛达成了一次心灵的共同声明。但我也同时发现,他对于“此处”的厌恶,并不等同于对“远方”的向往。因为,如果以物质生活而言,以他家的财力,在宁波一样可以复制美国的生活方式。从精神生活而言,性情低调、独来独往的他,似乎也无法融入热闹的华人圈子,或者追求刺激的美国青年社交圈。最后,电子产品成了异国他乡的知己,手机屏幕上的远方成了此处的生活。不论在“此处”还是“远方”,过的依然是一种“不在场”的生活。
对于成长于全球化时代的90后、00后而言,世界从未像今天这般,变得如此快速,又如此扁平——从前水火不容的国际关系正在变化,壁垒分明的文化结构也处于快速重组之中。“远方”和“此处”的分裂,时常会加深人的焦虑。这种焦虑又通过电脑、手机和各类新科技产品被无限放大。而由这些新科技产品带来的信息革命,比电视时代来得更加彻底。
相较以往,人们被卷进了一个更深的“信息洞”里,无数陌生的、新奇的、有趣的远方,源源不断地在这个洞里出现。只要打开朋友圈、翻看微博,人们的工作、社交、娱乐、教育,似乎都被打包装进眼球。这些前所未有的海量信息,无限地扩展着人们对“远方”的想象。例如,最近武汉肺炎所引起的社会关注,远比十七年前的“非典”更加广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手机的普及和社交媒体的信息普及。如今,就连最基层的乡民,也能通过手机获知有关“远方”的信息——很多人不知道地理位置的伊朗,也能从遥远的中东,直抵此处的饭桌,成为50后和90后争论不休的话题。
牛津大学人类学系的项飚教授曾指出,中国人就像蜂鸟,永远在振动。这样的生活,虽然看似生趣,但似乎常常让一种模式成了意义的终极指向。人们的生活,失去了那种立体的、复杂的生趣,反而越来越变成处于“弦上的生活”。就像浙江人习惯性地把工作说成“做生活”,那种“闲不下来”的生活伦理,可以使他们在商业活动中取胜。然而,“做”了以后会如何,这样的终极问题,却是少有人思考的。
如今的中国,已经从“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变为“世界之中国”,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涌来无数的远方和海量的信息。人们在物理意义上的空间移动已经更快、更广,而在精神意义上的空间移动,却显得前所未有的拘束、慌张、胆怯。当然,也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像当下的我们更加需要有关远方的哲学、远方的伦理学、远方的人类学……
我不由得想起鲁迅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句话常被援引作为对“远方”和人类的关怀。但不妨回到1936年的鲁迅身边,看一看他更整全的语境和意义指向。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这是鲁迅逝世前一个月留下的文字,在这篇名为《这也是生活》,并收入《且介亭杂文》里的文章,可以看到鲁迅不仅有“远方”,也有“此处”——那些具体的生活场景,那些让他安顿身心的书和画集,那些引起他遐思的夜晚。而且,不仅有此处的生活,也有“动作的欲望”——对于一位正在走向人生终点的人而言,他的自我实现和意义追求,也落实在生活的行动里。即便最后“又坠入了睡眠”,这又有什么呢?人的努力不正如滚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不正如挥动翅膀的伊卡洛斯吗?深深扎根于生活的行动,能让分裂的“远方”和“此处”重新和好、得以共舞,再次开始新的创造。哪怕遭遇了失败,那也是一种珍贵的意义,一种在“此处”和“远方”来回穿梭形成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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