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阿城的《棋王》发表于《上海文学》,凭借传奇故事与古典白话小说的笔墨震惊文坛。随后的《树王》《孩子王》与之合称“三王”,在当代文学史中被描述为“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三王”也成为阿城最著名的标签,锚定着他在当代文化版图中的位置。
世间有两个阿城。一个是以小说家身份名世的阿城。1984年4月,阿城的《棋王》发表于《上海文学》,凭借传奇故事与古典白话小说的笔墨震惊文坛。随后的《树王》《孩子王》与之合称“三王”,在当代文学史中被描述为“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三王”也成为阿城最著名的标签,锚定着他在当代文化版图中的位置。但熟悉阿城其人的都知道,他当然不是一位职业小说家,“他既能画画、拍照,也擅写小说、随笔、编电影剧本,还有烹调、修护家具、组装汽车等好手艺。”如斯全才,仿佛过着多重人生,被盛赞为“难以被化约的文艺复兴人”或“坐拥世俗却清明谦冲的智人”,乃是当代文化界传说般的存在。
不管是被简化为“三王”的作者,还是被传奇化为杂家与智者,若拥有一番知人论世的耐心,便会发现双重形象下,阿城的核心追求始终如一。如他所说,“我最感兴趣的永远是常识”,“我们共通的财富是世俗经验”。无论是讲故事,还是“游于艺”,牵动阿城身心的,无外乎日常经验与凡人俗事。在他眼中,生活可谓“遍地风流”。台湾作家唐诺回忆说,阿城在台湾旅居期间,导演侯孝贤安排他住在山里,事后阿城提出异议,下回能否住在永和豆浆楼上?只因为他无比热衷于那个“更火杂杂、更热闹有人的世界”。
而在所有世俗经验中,阿城对于“吃”的描写与体认,可谓浓墨重彩且寄托遥深。他在《棋王》和许多随笔中,有着不少精到论断。汪曾祺在对《棋王》的评论中认为,文学作品里写吃得很少,而“阿城是一个认识吃的意义,并且把吃当作小说的重要情节的作家”。相应的,汪曾祺把《棋王》视作“关于吃和下棋的故事。”学者赵园也曾指出,阿城是少见的“赤裸裸地写吃”的作家。《棋王》中有两处“赤裸裸写吃”的情节:一处是“棋呆子”王一生在火车上虔诚、精细地吃饭,不放过任何一个米粒,甚至连油花儿都要呷净。这段描写的是作为生存需求的“吃”。另一处则是知青们一起蒸蛇吃,“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鲜气”。用汪曾祺的话说,这写的是“吃的快乐——一种神圣的快乐。写得那样精细深刻,不厌其烦,以至读了之后,会引起读者肠胃的生理感觉。正面写吃,我以为是阿城对生活的极其现实的态度。”《棋王》确实代表了阿城对“吃”的基本态度,他尤其注重饥饿状态下对“吃”的渴求,从生存的意义上看待“吃”,拒绝过度浪漫化和抽象化“吃”的行为。他在最朴素的意义上指出,“生道”和“棋道”,物质与精神,都是人之为人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也就区别于文人谈吃的传统。虽然阿城身上也有很强的文人趣味,但他并非精致化地“雅舍谈吃”,而是能在饥馑中忍受,在人群里观察,从而游走于大俗与大雅之间,通达生存智慧与文化传统。随笔集《闲话闲说》里,他追溯“吃”的远古基因:“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吃”中有“道统”,有“传统”,塑造了绵延千年的中国胃。而《有些食品需要重吃》一文,好似一部粥的文化史,既要从周代讲起渊源,也不忘在不同地域间比较粥的文化。“曹雪芹晚年贫困,说他常‘啜粥’,可见曹雪芹是江南人,以粥为贫”。由“吃”见人,颇得“唯物”之法,可谓透辟。
在《思乡与蛋白酶》里,阿城写出了作为中国人“活法”的“吃”。冬日翻书,涮羊肉一节最易进入:“涮时选北京人称的‘后脑’,也就是羊脖子上的肉,肥瘦相间,好像有沁色的羊脂玉,用筷子夹入微滚的水中(开水会致肉滞),一涮,再一涮,挂血丝,夹出蘸料,入口即化。”蘸料成分被逐一罗列,每一味都有精准要求。至于更加挖空心思的吃法,诸如云南的“狗肠糯米”和“烤鹅掌”,已经由“活法”升至“兵法”级别了。
“吃”不仅关联文化史、地域史,更是贯穿个体的生命史。在笔记小说集《遍地风流》中,有不少关于“吃”的生命故事。《抻面》里,抻得一手好面的铁良在手艺活里行仁义,当初借钱给他学手艺的恩人,在去刑场的路上,吃到了铁良做的龙须面。铁良道:“他就是要我抻头发丝儿面,我也得抻出来。”《豆腐》里,孙福做过一战的俘虏,给德国兵和法国兵做过豆腐,回国后正逢五四运动,继续做他的豆腐。任凭风云变幻,豆腐才是永恒的主角。“家里人最后一次听懂孙福说的话是,给我弄口豆腐渣。”《大胃》里,放牛人因为连续吃了二十四碗面条被戏谑为“大胃”,却拒绝了城里管粮库的好差事,原因是离不开他的牛。“吃”与生存,与仁义互相撕扯,生活里的诸般命题,由此显山露水、延展万端。
说到底,不管写多少“吃”的故事,阿城都是从最具体的吃穿用度去理解人,同时也能在其中感受到超越性的、人之为人的精神追求。《棋王》一语道破:“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于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食物不仅抵达肠胃,也关乎头脑与心灵,阿城最关心的是什么在喂养我们的头脑?
阿城喜欢用“吃”来比喻接受文化的过程。他有一个论断:“只吃一种肉是危险的”——“我吃羊肉,猪肉,也吃牛肉,我不忌口……只吃一种肉是危险的……随着你的阅读,学习,接触的面越来越广的时候,人家发现你可能性格都变了。为什么?读得越多的时候越不尖锐,读得越少的时候越尖锐”。其中温柔谦和的“保守”立场,涉及阿城“要文化,不要武化”的思想基点。阿城自己就是学问上的“杂食动物”,意在借此软化偏激的锋芒,用文化的包容性去制约人类的攻击本能。阿城与此相关的另一论断依旧借“吃”譬喻,他认为“文化不是味精”。文化不是可要可不要的附加性配料,而是“吃”的食物本身。“吃”进去,目的是“化”入脾胃,春风化雨地渗透到血液中,从而有约束地处理人世间的诸种往来应对。
阿城自述要“老老实实地面对人生,在中国诚实地生活”。这些关于“吃”的丰富展开,大抵便是诚实生活的结果。从具体的“吃”到抽象地摄取文化,舌尖上的故事涉及个人生存,亦关乎文化道统。以“吃”为关注点,可以打碎玄虚概念的藩篱,深深地浸润于人间烟火。唐诺说:“他(阿城)总要把抽象的学问拿回来,放入他趣味盎然的世界好好涮过。”跟阿城涮过一遭,舌尖况味应当会丰富许多、细腻许多吧! 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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