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人而赠

◎沈嘉柯

我领悟到“身外之物”这个词，大概是在11岁的年纪。

我小的时候，特别爱看书，各种杂七杂八的书都看，家里囤积了一大批。直到有一次暑假去舅舅家玩，住了两个星期。

舅舅是一个县城的中学老师，他当时住在的房子，四个卧室，还带一个小院子，其中一间比较大的卧室全部堆的是书，而且没有书架，直接堆在地上。我的文学启蒙就是从他那一屋子书开始的，各类小说、传记、诗词应有尽有。

有一天我坐他家门口，边吃西瓜边看小说，突然看到一个老头儿拖了一辆板车从门口经过，上面堆着满满的书，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要吆喝着卖旧书啦。

我赶紧拦住了他，拿出零花钱，挑挑选选，选好自己爱看的书，心花怒放。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

老头回答说：“有，待会我喊你看。”

“这都是谁家不要的啊？准备搬家吗？”

“就在这个教职工小区，有个老师年纪大了，在家里病死了，夏天天气热，当天去世晚上就拉走火化了，回头办了两天白事。他们家的人就把那个老师的藏书，全部当废纸卖了。”

我惊呆了。

老头说：“老师的书就是多，估计要拖五六趟，这是第一趟。好点的当书卖，其他的回收给造纸厂。你等着我，待会再聊。”

当时的我极其震惊，特别为那个不认识的老师伤心。

多年以后，我心理上才接受了，这原本是非常平常的事。哪怕是至亲，你当成珍宝的书，他们也会弃若敝屣。如果是值钱的古籍孤本珍本，还有可能被妥善处理。但近现代的书，大部分是个人喜爱罢了。

这个事情，好比炎炎烈日，一盆冰水泼到我心上，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清理旧书，不再囤积了。万物有来去，我自己都不过是人间的旅客，何况我的书。

书的意义，并不仅仅是纸上的内容。还包括手握一册，或坐或站，或躺或卧的一段时光。忙里偷闲打发无聊，美食加好书享受一下闲杂故事，重温人生慨叹。

人就是这么奇怪，数字化的东西也很好，阅读起来很方便，但也难以割舍那些实物。再过十几二十年的那代人，应该电纸书完全普及。想必，他们不会再像我这般为书伤心了吧。

我这一代是做不到了。

到如今，每当我清理买下来看过的书，胸中都会涌出淡淡的伤心。

像是复刻民国版的《望舒诗稿》《都市风景线》，在2005年的一次研讨会上，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一位副总编辑赠送给的。我决定在网上送人，不过，我要求对方给一个他会善待书的证据。最后我选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发来了他的藏书，收拾整齐，他有自己的书房。

还有一个年轻人，给的理由是“我想拿到手后可能要修补一下书籍接缝”“你的藏书印泥颜色很美”。这两个理由足以说服我，证明这孩子懂得爱惜，还有一定欣赏审美。我用的那个印泥是友人送我的，还是西泠印社出的比较好的一款。

那两个年轻人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的书有好归宿。我相信送给适合的人，也不辜负那书本身。

我是一个写字的人，对书的情分，更多一点眷念。万般舍不得，可是我们迟早要别离，不如早点分开，由我自己决定送给谁，为书找到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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