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老张
算起来,复旦食堂已有逾百年历史。1912年初,复旦公学迁到徐家汇李公祠(今华山路复旦中学内)办学,供奉李鸿章牌位的祠堂大殿,就是食堂(当年称“膳厅”)。因复旦属私立学校,交得起学费方能上学,学生伙食还算不差,其中肉丝炒蛋与醋熘白菜最受学生青睐。
那时,李登辉老校长常在食堂用餐。李登辉出生在爪哇,就读于耶鲁大学,初到复旦时满口英语。课堂上,他力主用英语教学;但在课外,他用中文表达的兴致很高,食堂是他练习的课堂。每餐坐下,他必用生硬的发音问学生:“贵姓?”他规定,吃饭时大家不准讲英语,谁说一句罚洋一角。结果,每天罚款总是数他最多。
抗战爆发后,复旦被迫西迁。1938年2月,迁至重庆黄桷树办学,校舍破旧,史称“茅屋”,食堂条件更差。那时校方举行公宴,只能设在蒋碧微教授住处。蒋碧微是画家徐悲鸿之妻,时在外文系教授法语,因家境优渥,吃得考究,又会打理美食,她的住处由此得名“光禄寺(古代膳食机构)”,常常高朋满座。据蒋碧微回忆,“如果有要人或贵宾到复旦视察参观,黄桷树没有好菜肴款客,校方总是借我们的‘光禄寺’招待嘉宾”。
1942年1月,复旦改为“国立”,办学经费稍有着落,便在夏坝筹建新校舍,食堂是主要建筑之一。不过,食堂伙食却极差。据1941级新闻系学生邵嘉陵先生回忆,那时国难当头,粮荒严重,早餐只能吃“五毒稀饭”(稀饭中混有石子、老鼠粪、蟑螂、蚊子、苍蝇)。即便这样,还粥少僧多,每到饭点,同学间免不了争抢一通,男生自然争先,女生也不甘落后,“有一次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原来是一位女生被挤进了粥桶。”自此以后,夏坝开设了女生食堂——这是复旦食堂史上唯一出现过的性别食堂。
1946年返沪后,复旦师生分别在江湾校园南侧的“三村四庄”(师生宿舍)居住,最大的食堂设在德庄(今第三宿舍)。德庄食堂设施简陋:八人一桌,不设椅凳,大家都站着吃饭。1946年底,青年诗人牛汉先生因躲避国民党追捕,忽然来到德庄,寻求在史地系就读的诗友冀汸等同学帮助。牛汉挤住在学生宿舍,在德庄食堂混饭吃。晚年的冀汸先生感慨道:“牛汉个子高,近两米……大家站着吃饭,他的头便浮在众头之上。从安全角度说,颇为不利。”后来,牛汉在地下党帮助下才安全转移到解放区。
在公共食堂里,只有一位就餐者吃得还算体面——他就是当年复旦唯一的苏联留学生米沙(季塔连科)。米沙是哲学系教授严北溟先生的研究生,当时住在第二宿舍,他妻子娜嘉在外校留学,每周回来一次。按规定,米沙可享受“特供”肉食。不过,那时的生猪都瘦骨嶙峋,几无油脂。娜嘉脾气急,每次看到精瘦的猪肉就光火,“有时拿着从苏联带来的罐头,满装着膘肥脂壮的猪肉给厨师看,她说:‘你看,苏联的猪肉多好,食堂供应的猪肉应当这样。’厨师们不是文盲,他们看到这是中国出口的罐头,只有把闷气咽下去……”后来,公共食堂终于办不下去了,合并成为“中灶食堂”(今教工食堂)。
我考进复旦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记得当年我们常在中央食堂用餐。那时,我在中央食堂经常看见一位推着破旧“老坦克”(自行车)的老人,提着搪瓷碗前来排队就餐——他就是校党委书记夏征农先生。夏征农年近八旬,德高望重,既是《辞海》主编,又是新四军老战士,我们都对他心生敬畏,但他却平易近人、不摆架子。有一次,他端着饭碗正好坐到我身旁,问我:“你是哪个系的呀?”“历史系一年级。”我怯生生地回答。“哦,学中国通史吗?”“是的,现在正在上‘先秦史’。”他沉吟了一下,笑道:“依我看,历史课可以倒过来上:先学现代史,再学近代史,最后才学古代史,你看如何呢?”“这……”不知这是夏老跟我开玩笑还是他的真实想法,我一时竟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即便是今天,我也答不上来。不过,这段食堂问话,让我感到温暖,一直珍藏至今。(摘自《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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