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传（组诗）

□陈惠芳（湖南）

风炮工

你见过的尘世，不是尘世

你见过的铜像，不是铜像

你见过的白发，不是白发

你见过的沉默，不是沉默

这个才是，这些才是

没有眼泪可以流出

没有时间流出眼泪

眼泪只能洗刷出

一道一道细长的溪流

在坚硬的岩石上

在坚硬的背脊上

给自己打孔

一群尘世中的汉子

被苦难的生活

倒逼出了，一指禅功

砍苇人

风说：别砍

让我再翻一翻芦苇

翻一翻未来的纸浆、书

以及文字、历史

但砍苇人的刀，果断地砍下了

比风翻动的声音更干脆

像目不识丁的人

扔掉了一本浩荡的线装书

他也想当一个优越的人

背着手，若无其事地

来回踱步

看看一波一波的风景

像不忍割伤自己一样

不去割伤芦苇的指头

但，他必须砍倒这些芦苇

才能扶正摇摇晃晃的

一家

扳道工

谁跟谁较劲呢

谁跟谁掰手腕呢

扳了一辈子，还是松手了

曾经，交错在这里

曾经，相会在这里

曾经的铺陈，曾经的耳语

都消失了

就剩下那么一段冰冷的铁轨

代表走向

就留着那么一段生锈的时光

代表铿锵

从来没有扳错过

也绝不能扳错

注定无法交叉的情景

只能擦肩而过

讲古佬

古往今来，谈古论今

讲古佬就是评书人

评书人就是讲古佬

南来北往，南腔北调

南腔讲古，北调评书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风雨尘世

一张巧嘴，一柄折扇

一把二胡，一对快板

说了往事，讲了故事

啪，拍案惊奇

啪，举座震惊

那一枚乌黑的惊木堂，惊了

这一枚油亮的醒木堂，醒了

眯着眼，心知肚明

睁着眼，熟视无睹

三国，水浒，红楼

走马灯晃过一朝一夕

一朝一代，只听见马蹄声声

踏碎了旅人的脚印

那一个夸张的手势

击落了归家的飞燕

这一根犀利的手指

戳中了冰凉的背脊

三寸不烂之舌，短了一寸

口若悬河，停滞了，凝固了

只有江湖河海

鼓荡了千年的激越

积蓄了万年的资本

啪——

万籁俱静

纤夫

面对这些父辈

面对这些兄弟

面对这些裸体

面对这些铜像

很久很久，我失语

仿佛那根纤绳勒住了我

的脖子

顺着这条线索

找到了汹涌的苦难

找到了坚忍的沧桑

找到了凝固的血泪

找到了凸凹的世道

一代一代，拉，拉，拉

我不担心红肿的肩头

勒出新的血

那些千年的老茧，叠加

成了坚硬的千层糕

任何的啃食，都已失效

我只担心这些水道

会不会撕裂

我只担心这些河道

会不会拖到遥远的异乡

这些河，都叫母亲河

奔腾的母亲，不停地跋涉

的母亲

养育了亿万子孙的母亲

只能含着泪

选择了这些儿子

砥砺前行

而让另外的儿子

歌舞升平

更夫

巡夜，将夜巡成了

上半夜和下半夜

打更，打了五更

将时间都打碎了

时间都去哪了

时间哪都没去

时间就在身边，一点一滴

漏下来

一面铜锣，一根竹梆

一搭一档，边走边敲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就这么从远古走过来

就这么从巫术走过来

最早的那位巫师打更驱

鬼之后

牛鬼蛇神，胆子更大了

黑夜不知白天的白

笃笃——咣咣

守着滴漏，守着燃香

从落更打到五更，由慢到快

有章有法，六更就不打了

鸡叫了，天快亮了

皇帝该早朝了，农夫该下

地了

钟表来了，更夫走了

时间有了精准的刻度

却越来越模糊

巡夜的人，被夜色包裹

梦游的人，却异常清醒

独行者指着自己的影子说

这就是最佳搭档

樵夫

封刀，刀钝了

封山，山静了

封路，路迷了

我是小小的樵夫

赤脚走在那个年代

枯枝败叶，罗列了清贫的天空

砍柴刀，砍，砍，砍

手指的伤口，疼得揪心

烂背心上撕下了布条

包扎，满眼是泪

满眼是逼近了的黄昏

灶屋里的火，熄了

那根潮湿的木块

被我塞进了灶膛

冷却了的灰烬，像我的童年

遥远了，那些匍匐着的皱纹

遥远了，那些被惊飞的山雀

最后一个樵夫

扎紧自己最后一把肋骨

留下砍不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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