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齐粮食好过冬

编者按：二十年前，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接千禧年的到来。二十年后，茁壮成长的00后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二十年前，我们幻想的未来就是现在。二十年后，我们站到了时间的门槛上。

2020年代真的要来了。在时代的浪潮里，每个人都不只是一朵浪花。澎湃评论部新年特辑《在时间的门槛上》，写下的是新世纪这二十年，写下的也是你我。

《十年》和《明年今日》是香港歌手陈奕迅同曲的两首歌，前者是国语，后者是粤语。事实上，《明年今日》是2002年出来的，在粤语世界里，已经红了半边天。到2004年，英皇希望用国语歌打开大陆市场，陈奕迅十分抗拒，以为《明年今日》已经完成使命，他自己已然无法超越了。可是英皇软磨硬泡，陈奕迅勉强应战。殊料此歌一出，当即横扫各大榜单。

即便到了今天，《十年》也仍是内地各大K歌场的主力歌曲之一。世事难以预料，无非如此。

（一）

2010年在中国的历史上，算是一个比较平淡的年份吧。在刚刚经历了2008年的大喜大悲（奥运会、汶川地震）之后，它很像是一个温和而日常的年份，小喜小悲，我们能够期待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可以天长地久下去。

5月开始，我和许多上海本地人一样忙碌。世博会开始了，省里县里和村里的父老乡亲们都委托我处理各种与观展相关的事情。其实，他们隐约也知道，几千万人涌进了上海，我也做不了什么。但带着“世界博览会”的光芒与荣耀，来自全世界的商品与科技令人眼花缭乱。任何一个偏远角落的乡民，对于世博会的种种细节都耳熟能详，而如若不能够亲临其间，他们总觉得在生命中一定会留下了一些缺憾。

那年秋天，是广州的亚运会。我曾经在那个低调而从容的城市中生活了将近十年时间。这个改革开放的桥头堡从来不曾成为世界瞩目的主角。我的朋友们突然间开始聒噪地向我传递各种消息，感觉这个城市的性格在那一年间“像变了个人”，亢奋而激进。对于一个城市而言，它应该是成功的吧：给所有的参赛国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成为了亚洲的明星城市。

如是我闻，就像奥运会一样，世博会和亚运会向外界宣示了中国高效、专注和速度的超强能力，所有参与这些盛会的外国人，都深深地被中国的开放、效率和营商环境所震慑，在那之后，中国的经济，便一直在快车道上奔驰。

而它们似乎也是对我们的一种保证：我们已经真的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会一个个逐渐地在我们这里发生，再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光怪陆离，值得大惊小怪。

对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来说，世博会和亚运会的光辉固然照亮我们，但我们依然只是耽溺在迎来送往、小情小爱之中。

我对于那一年和后面的任何一年都没有任何抱怨，因为我正好遇见了我的爱情。所有的光芒和挫败都已然无足轻重。但我仍旧欢欣，因为确认自己生活在一个太平盛世之中，世界扰攘但和平，生活艰难但充满希望。

回望十年之前的自己，大约是这样的心态吧。环球同此凉热。

（二）

2019年的年末，站在桥头看风景，向着未来的日子眺望，我却不像十年前那么笃定，充满自信。老去十岁，更加仓惶。

其实，2019年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悲恸，从世界范围来看也并非翻天覆地的大变动。但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不安与变动的年代，人们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变得敏感、易怒、谨慎、萎缩乃至孤寂，不相信世界、未来和自己。

我们并不是没有经历的人，眼皮子薄到分不出好歹。我们曾经趟过大洪水，看见互联网泡沫，在非典疫情中冒死寻找真相，在汶川的悲痛中我们曾经奋力奔跑去奉献一点微薄的力量。

我们都挺过来了。我们这个民族笃信努力、勤劳和在困顿之中重新崛起的价值观。

但这一次有些不一样。只有当对未来充满悲观的时候，我们才如此沉沦，因为我知道，周期理论这次不能说服我。

全球化已经分崩离析，这原本和我们的日常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的世界，如今却如同暴雨和冷风一般，吹进我们衣食住行，搅动着我们的柴米油盐。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作为一个职业的评论员，和所有的进步主义者一样，怀抱着天真的全球福利主义和无可救药的世界人文主义，在现实世界的利益政治中，不堪一击。

我们几乎太迷信全球化的趋势了，以至于我们真的以为在《圣经》里所说的巴别塔会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变成真实。

好笑的事情是，我曾经十分嗤之以鼻地批判过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理论，也认为冷战时代的产物地缘战略已在濒死时代。可是今天再看，像是神预言，或者是醒世恒言。

世界仿佛又坠入了一个轮回，西方与东方（主要是中东）的对抗在不断加剧，民族主义重新回到主流意识形态，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重新回到对峙，地缘之间的竞争重新变成整个世界的政治版图。

全球化就好像一个冰河时代留下的遗迹一样。贸易还在进行，交换还在发生，旅行还在途中，但每个人都做好了有一天各自为战的准备。

这不是周期理论所能解释的，其实这就是过去30年全球化趋势的一个必然方向。

（三）

在十年前，我们有多少觉得全球化带给我们荣耀，在今天，我们就有多少体察全球化带给我们惊慌。

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陈奕迅唱起来的时候，温婉而诛心。

全球化需要的是一种平衡、谨慎而低调的政治智慧，处理得不妥当，必然带来逆转。

这个逆转，就是反全球化的兴起。特朗普、桑伯格、约翰逊，他们其实是有共同目标的，就是切断全球化的命脉，重新回到关税壁垒、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保护壳中：国家利益优先于世界进步。

我们的柴米油盐，无一不与此相关。自私的资本主义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就像一个国家的社会需要平衡与公正一样，全球化也需要平衡与公正。

反全球化已经开始了，谁也不能改变，并且谁也不能预知需要多少的时间，人们才会重新回到全球化轨道上来。

但我确定知道的一件事，是经过了70年和平与30年全球化，再无人愿意重回对峙与对抗的年代。可是人们要重新拥抱和推动全球化，必须有明确的议程，和公平的机制。这其中，需要太多的智慧，和拥有强大哲学理论的先知。

先知无法培养，只能等待。

备齐粮食好过冬，这大约是接下来十年，我们所需要和能够自保的最好方法。

因此，相比起《十年》来，我更喜欢《明年今日》，其中当然是粤语的韵律，更加符合一个纯正香港歌手的内心：“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到这日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在有生之年，在过去十年，我们遇见了全球化，看见了最美好的生活，当然是一种幸运。剩下来的，是好好保存自己，回忆曾经呼吸过空气的美好。(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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