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开古茶山

周晓枫，1969年6月生于北京，做过20多年文学编辑，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间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2017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童话作品《小翅膀》和《星鱼》，获中国好书、中国童书榜年度?

周晓枫

任何时候去云南，都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旅程。避寒畏冷的本性，使我们不断靠近更暖意的地方——云南酥软的春天，能瓦解人的意志。那里植物丰茂，到处是狂欢节舞裙那样频繁打开的花；菌菇兼融荤香与素雅的美味；还有丰富而鲜艳的水果，对甜蜜也有一千种解释。这里有最轻盈的和最沉重的动物：蝴蝶和象。我在西双版纳的蝴蝶园里留连，看它们或如锦缎或如星宿的翅膀，以及工艺精湛的蛹衣，有的蝶蛹拥有埃及艳后的眼帘那样尊贵的金色。以前，一个朋友专门从云南背回象雕作为礼物，它沉得只有最结实的肩膀能扛得起来。象是我心仪之选：方阔的额，具有几何之美；垂落沉坠的鼻子，弦月般皎洁又陈旧的牙……象走动时兼具慵懒和庄严的步态，我忍不住欣赏它的伟岸。我甚至给动物园的新生小象取了自己偏爱的名字，幼象背颈上朦胧的刚毛令我忍俊不禁——尽管，它正在进食的母亲对我的怜惜表现出恼怒和经过克制的蔑视，鼻子摔打草料，腾起小团烟尘。

云南的好东西太多，这次，我们为茶而来。

可惜，我不是个饮茶者。对我来说，茶可有可无，水、咖啡、奶和饮料，我随时可以找到替代物解渴，因而也没有训练出来的精确味蕾和心理依赖。关于茶的知识，我贫瘠到粗鄙的程度，除了能想起“从来佳茗似佳人”等有限的几句诗，剩下的就是婴孩般的无知。但我对茶怀有始终的尊重。我知道，即使现代社会的变迁，修改了太多既往的生活方式，茶，却依然贯彻某种古老而优雅的传统。朋友之间聊天谈事，经常选择茶舍，远比咖啡馆的感受怡然从容。眉目晴朗的小姑娘，纤手素衣，洗盏沏水，茶的清醇渐渐弥散，枯暗的叶片很快舒展，回到栩栩如生的春天。茶的养润，令人心旷神怡……即使每次用来冲泡的茶叶重量只有小小的几克，但它对我们完成兼具苦味与禅意的灌溉。

产自云南西南部的普洱茶，不仅有着好喝而独特的口感，而且由于去脂减肥、怡神养胃等种种有益健康的功效，备受人们青睐。琥珀色，葡萄酒色，中药色——我总觉得普洱茶古色古香，它有自然的味道、怀旧的味道、沉迷的味道、玄想的味道。就这样，随着饮茶，悠远的时间慢慢渗进我的血液与呼吸。而且，普洱茶越储存越具价值——无惧岁月，它收藏时间深处的香气。

参观过酿酒，没见识过制茶，这次到云南六大茶山公司的车间，我们不仅了解生产过程，也学习自己来亲手压制茶饼。

那是盛午，阳光浩荡，能击溅出响声的那种明亮，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看光线切割下的厂房。制作茶饼的车间从外观上看无奇，也听不到什么声响；进去之前，要更换消毒衣，手臂要浸泡消毒液，这里像是药剂车间那样讲求苛刻的卫生标准。帽子、口罩都戴好，通过狭长的过道进入车间内部。我最初印象是强烈的阳光照射在连续的窗玻璃上，我像进入一个硕大的蜂巢之中；逆光中那些衣着统一而缺乏辨识度的工人们也像无声忙碌的工蜂。厚厚的口罩阻挡，我暂时嗅不到气味，但看到隐约的轻烟弥漫……那是蒸茶产生的雾气。所以最初的数秒，我看到的是热气中轻微抖动的有如魔幻的蜃景。

虽然全身武装，只露口鼻，但那些熟练的专业操作者和我们这些因好奇而雀跃的参观客区别是明显的——因为我们都忙于东张西望、左盼右顾，频频按响相机的快门。很快，我们不满足于只做旁观，纷纷挽起袖子要小试身手。我把写上自己名字的标签放在称好重量的散茶上，专门在字签留白的位置撒上零星小叶，以期茶饼完成时具有某种自然主义的表现效果。装茶的是圆桶形薄薄的金属器皿，布满均匀的气孔；把它放置在机器的蒸气孔上，很快膨松的茶体就吸收水分，体积缩小。用本白色的布袋罩拢茶桶，既要保证速度、又要用力匀停地翻转，然后用内置的提手提起茶桶，茶叶就被平铺在布袋底层。沿袋子边缘捏出连绵的褶子，并挤压空气，让旋转为绳的布结成果蒂样的缄口。这样，茶饼就做好了。平置于木架的茶饼，大约需要十分钟左右才能下降到适宜的温度。我触摸自己亲手压制的茶饼：微温，像梦中的月亮那样大小。

“茶出勐海，秘藏贺开”，这是六大茶山公司广告牌上的一句宣传语。沿着指引，我们来到了西双版纳勐混镇贺开村的曼弄老寨，这里有座秘藏千年的万亩茶山——总面积达483公顷，200多万棵。茶园如此繁茂，又如此幽寂，按照山坡的形貌高低错落，有种参差中的自然之美与乐感。茶树的枝干斑驳，寄生苔藓，仿佛泛出铜绿色的锈斑——近于三星堆青铜器上那种古雅而神秘的旧绿色。千年古树看起来却如此低矮，在速生乔木的对比下，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幼小。由于生长缓慢，在茶农眼里，茶树是不生长的——如同“直线是看不见的巨圆所留下的弧”，这是一种可以凝固的缓慢，人类的视线无以见证。种植的全部是坡地茶，而非可用机器采集、生产成本和品质相对低廉的台地茶，仿佛由于诚实、朴素甚至是笨拙的劳动融入其中，才使坡地茶格外珍贵。多年前的农业技术认为必须勤于修枝剪叶，才益于茶树生长，各地纷纷普及；而这片茶山未被现代科学征服，因疏于剪枝，反而枝繁叶茂，维护了古茶特有的口味和品质。有人解释，这是由于懒惰而维护下来的传统，我倒宁愿相信，这里的采茶者对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抱有足够的虔敬。

据说最初是布朗族的手栽植这片辽阔的茶园，不知什么原因，又遗弃了它。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思维逻辑，轻易放弃如此漫山遍野的财富啊。也许就是古今之别，那些古老的人们，从来不折算和计较劳动的成本和代价，他们从来不因任何财富而舍弃最为珍贵的自由。然后，茶山一直为拉祜族所守护至今。当地管理者为我指点山下的拉祜族村寨，远距离，看不清，但我想它已老到神话的程度。

当晚，我们在茶树间的空地扎起帐篷，夜宿古茶山。凉意渐起，我们依然不忍睡去，和那些草丛的小虫一起唱起歌来。那是一个拉祐族演唱组合教给我们的：《月亮升起来》。这首歌在网络上存在数个版本，但多流于平庸，甚至有的歌手把它俗气不已。但两个拉祐族小伙子的歌声却动听如天籁：“月亮升起来哟，山寨静悄悄。花儿轻轻吹，弦子轻轻响。弹起我心爱的小三弦，我心爱的姑娘，你快快来……哎，哎，快快来。”

而此时笼罩在茶山的，不是月色，是浩大而辽阔的星空。满天星宿，那么繁密……写满童话。我总是迷恋与夜晚有关的事物，比如月色、星宿与焰火，它们都和昙花一样，只在幽暗中绽开。

露宿茶山之前，我们刚刚参加傣历1374年的欢庆仪式，那天的夜晚也让我铭感于心。澜沧江，水流低缓，像沉睡的动物那样有着光滑温顺的皮毛，它带着做梦般的呼吸感。而澜沧江之上，是成千上万的孔明灯，从祈祷的手中，它们明亮地升起，上升，上升，然后在目力难以追随的地方变得渺小，继而破灭，像我们渐渐冷却的一生……但愿我们有熄灭在高处的火焰。还有，就是那晚无限变幻的焰火。金合欢形的焰火；蒲公英形的焰火；伞状花序的焰火；如仙女顶端装饰星星的魔杖；像圣诞树的焰火；瀑布一样的焰火。焰火，醉生梦死的花。绽放到最后，寂静的几秒钟，它甚至像告别者即将进入天堂时瞬间放大的瞳孔。我们永远不知道，夜空中那粒黑种子会开出怎样的花。流星雨般的焰火，因告别而被无限珍惜的璀璨，它的灿烂和热度都将迅速归于黑暗，所以它有和樱花相似的气质。

……仰躺在清凉的草根之上，穿过古茶树剪影的枝叶，这是贺开曼弄老寨的夜空。星星，就像漫无际涯的焰火。就像茶农看茶树是不生长的，因为茶树被更广大的千年所度量；在我眼里，星空的焰火不寂灭，那是因为无垠到无望的时空寄寓其间。

我在千年古树和亿万斯年的星空护佑下睡眠。似乎梦到簪花的采茶女子，她有软诱的腰肢和鱼脊那样光滑的肩线，一笑之后，就隐藏在梦境更深的褶皱里。

清晨，一切因鸟鸣更被彰显的寂静。同伴们都在沉睡，有的或许半梦半醒——梦正在缝纫收尾的花边。我拉开帐篷的纱帘，像动物一样弓背，小心探身出来。我慢慢散步，月亮只有整齐的半轮，林子里时时响起轻微的仿佛树枝折断的声音。脚下踩着即使春夏也满铺的落叶，我觉得自己像只寂静的山猫，轻捷的肉垫支撑着身体的移动，支撑着腰线上的弧度……像早晨的浪一样走动。其实我知道，万亩茶山，并不像绿色的海洋，每棵树并不像凝固下来的波涛，这里宁静自足到，除了是自己，它不像任何其他的地方。刚才起伏的，不是海涛般的茶山，是我身体里的海浪和微浪般的隐秘爱意。

及至山下只有人几户的村落，我突然听到激烈的犬吠。两只如我臂长的黑白相间的狗横亘在前，显然，我的闯入侵犯了它们捍守的领地。我的心狂跳，想起麦克尤恩的《黑犬》，一个独步的女性遭受两条恶狗攻击的段落。我不敢像狂跳的心那样狂奔，知道自己的速度远逊于它们。于是，故作镇静地直视它们，然后，慢慢后退。两条狗狐疑地望着我，拿不准我的态度，它们呼应彼此零星地吠叫两声，站在原地。我尽量不流露软弱，并在想象中估量它们的攻击和自己可能的反应。我已经在心里呼救，只是由于害羞的原因保持沉默。其中一只公犬眼神黑亮，毛丛间探出来的警惕而严肃的目光，令我须臾不敢放松；多事的母犬更好动，它在小幅度弹跳、徘徊，我看到经过哺育幼仔而松坠的乳房。我松开攥紧的手指，以免让对方误解为拳头。以慢动作后退，脚尖挨着脚跟，不能低头和转身……我认为自己在不动声色地后移了二三十米。狗吠的频率渐渐稀落，从激烈的恐吓变成象征性的提示。我一直面对着两只狗，直到退出一个弓形的弯道，树影阻隔它们的身影，我看不见威胁了。我终于长吁一口气，飞快逃也，脚步混乱地奔跑。道路那端始终是安静的，空寂着，两只狗似乎懒得再去搭理一个失去自尊的人。

我这才定下心来，在委屈中假装散步，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开枝散叶的树冠顶端，传来旋律短促的鸟鸣，对我的注意力是有效分散。鸟在纤弱的树枝上睡觉——我想象一个人在摩天大楼高度那样的平衡木上做梦。围绕树干转了半圈，我没有发现小鸟的斑影，无功而返。走了一会儿，我回望，在沉郁的绿色中，山道被脚步磨得隐隐发亮，延伸着，像动物的一条脊骨……但很快，我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动慢了，甚至有几秒钟的停顿和凝结。山路尽头，一团颤动着的可疑黑影正在上升，随后是第二团。从耳朵尖，到狭窄的倒三角脸，再到瘦而有力支撑着的几条细腿——经过商议的两只狗尾随而至，它们步伐轻捷，我分不出那种快活出于天真的恶作剧还是叵测的邪念。肾上腺素带来压力，第二波袭来的紧张更甚于初次，因为我感到两只狗已决意协同作战。显然，经过刚才的审时度势，它们已判断输赢，并因无需谨慎而释放活力。我遥望远方或橙或绿的帐篷，心算距离，后悔自己跑出这么远，露营地还在二百米之外，我看不到其他晨练者，他们还在集体主义温暖的保护里安然沉睡。两只狗距我八十米，然后是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我看清了公狗脸上像京剧中曹操脸谱那样阴险的白斑。我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变声的叫喊，只有一个单音，无意识的，无意义的，一个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单音。两只狗被奇怪的叫声迷惑了，它们停顿了一下，才继续恐吓我的游戏。一只沿山道不慌不忙地向我靠拢，另一只跑上我右侧的缓坡。我设想它们的包抄计划，并预感几分钟之后的危险——交错的齿锋将如何陷进我的肘臂。光是这种设想，已经让我屈服。我用最快速度奔跑，并用残存理性强迫自己在奔跑一段之后突然止步，回头，转用恶狠狠的目光迎击两只已经兴奋起来的围捕者。我希望它们因我行动上的出尔反尔而糊涂，并意识到我莫测的潜能。我们持续着心理对峙和行为追剿，直到我认定自己黔驴技穷、走投无路——终于两个旨在保护我们的联防者走出了帐篷。他们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其中一个娃娃脸的男孩向我打着招呼。我口不择言，无法陈述，结巴着说：“狗，狗在追我。”那个男孩只做出一个驱逐的手势，黑狗就兵分两路、落荒而逃。它们身上恶魔的法力瞬间就解除了，我羞愧不已。我觉得自己被城市彻底驯化，对付不了自然的一切，包括两只貌似略带野性的家犬。我身上懦弱者的气息，连陌生的狗都轻易辨识得出来，我清晰记得它们阴谋家一样恶意接近时躬下的腰和小人式狭窄而窃喜的脸。我是如此卑微。

忽然想到，多少年前的古老山野，这座茶山必藏匿更多的真正危险的野兽。我想象其中的某只，透过斑驳的植物叶丛，如何用沉郁而杀机四伏的眼神凝望一个形只影单的人。这个看起来单薄的人，他的手里或有刀矛或执火把，他的心里必怀勇气或畏怯。人们分析认为。“拉祜”是“猎虎民族”的意思，他们曾以游猎为生，黝黑的臂弯背着弓驽。或许通过恐慌，我和多年前孤身穿行茶山的那个人得以相遇？还是说，这种源自内心的恐惧，我摆脱四十多年来的城市文明，还原于裸裎于自然的脆弱婴孩。疼痛和恐惧，都会带来不言而喻的屈服。我们面对的，是持恒千年的茶园和背后更为古老、更令人类尊重的自然。尤瑟纳尔那句话说得真有力啊——“尊敬”这种纯金，如果不掺杂一定的恐惧成分，可能会太软。

结束宿营，队伍稀稀落落地散步下山，我们再次遇到了那两只狗。人数众多，那两只狗就像从未与我遭遇，它们完全忽略早晨的经历，它们忙着挑选人群中的女性，围绕她们跟从或跳跃。它们的头莽撞地碰上她们的膝盖，尾巴由于兴奋而剧烈摇摆。我还沉浸在刚才的余悸中，于是远远绕行。同行者得知我受到的威胁，追问刚才狗尾的状态是夹紧还是摇晃。我想了想，其中那只母狗肯定是摇尾巴的，我记得那种得意的身姿。同行者解释，那是它在示好和邀宠——他说到这儿，我恰好看到一幕：头颅受到女性队员抚摸的狗，正欣喜雀跃。两只狗都有意避让警卫人员，而淘气和讨巧地追踪女性。难道说，它们早晨不是在恐吓我，而是从我的胆怯里看到获得温柔的可能？这是我的悲哀，已丧失与自然之间默契的对话系统。我们可以利用高科技轻易找到大洋彼岸的人网聊，却不能辨识家门口的植物，也无法安慰求乞着的小动物，而是被自己的想象一再惊吓。

我几乎没有野外露营的经验，此次贺开的茶山之行，不仅对普洱茶，我也对自身有了更多的发现。我知道，每个人所遭遇的经验都会缓慢地发酵与沉淀……但愿，记忆如茶，岁月浓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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