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的政治权威之路 评《艺术、神话与祭祀》

《艺术、神话与祭祀》，张光直著，刘静、乌鲁木加甫译，北京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周端端

《艺术、神话与祭祀》一书由著名的华裔美国考古学家张光直撰写，对中国古代文明的兴起及其相伴相生的政治权威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本书植根于张光直先生在过去二十年中对青铜时代文明的考古学研究，引用了大量的考古实例和前人的研究材料。同时，作者结合文字与铭文的考古学发现来阐述艺术、神话与政治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作者论述的时间范围是中国传统年表中的夏、商、周三代，古老的华夏政治文明由此滥觞。

第一章中，作者描绘了一个由氏族和城邑构建的政治景观。始祖诞生神话赋予了社会群体以一个共同名称和族徽，氏族应运而生。夏商周三代的政治舞台由不同的氏族主导，氏族内部则根据血缘关系进行权力分层。作为分支宗族的聚集核心，城墙环绕的城邑之间通过政治联盟、贸易、战争和联姻进行互动。同时，第二章中论述的儒家道德权威在建立和维持统治权力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军事行动演变而来的“族”形成了一种社会强制组织，而族内的行为规范（祭礼）起着基本法律的作用。对同一位父系祖先的祭祀象征着宗族血统的团结和延续，从而为王权的统一奠定了基础。

第三章着眼于商代的甲骨文卜筮，论述了巫觋在王族统治者与祖灵交流中的媒介作用。基于对甲骨铭文的考古学研究，作者推断甲骨占卜是一种萨满教仪式，即生者与神灵交流的一种方式。此外，第四章提到的动物纹样的青铜器为萨满教仪式提供了新的线索。引用先秦文献中的历史证据和有关萨满教的当代记述，作者认为青铜器皿上的动物纹样是协助巫觋沟通天地神人的主要媒介。因此，拥有动物纹样的青铜器意味着拥有交流的手段，从而意味着对知识和权力的攫取。

在讨论青铜艺术之后，第五章阐述了中国古代文字的诞生及其政治含义。考古证据表明，源于新石器时代的陶器符号，绝大多数都是宗族、氏族及其分支的标志和族徽，一部分则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演化成了文字。作者由此推断，中国古代文字的形式本身可能具有内在的力量。通过分析甲骨卜辞和青铜器铭文，作者进一步提出，文字的力量来源于它与过去知识的联系，而占有知识则是沟通过去和未来的关键。至此，作者为古代中国拥有显赫政治权威并行使权力的人们勾画了一个轮廓。第六章探讨了权力竞争者们通向政治权威的道路——以控制少数项关键资源的方式，以积聚手段的方式来达到占有手段的目的。

上面的摘要梳理了《艺术、神话与祭祀》中论述的关键主题和逻辑。张光直先生汇集了丰富的历史和考古证据，以独特的全球化视野构建中国古史的叙事，为中国古代政治文明的兴起打开了一扇引人入胜的窗口。本书的首要主题是中国古代文明与政治权威之间相伴相生的关系。以宗族系统作为古代政治结构的基础，作者着眼于古代文明的具体表现（青铜艺术与文字），探讨其背后与宗族有关的政治含义，由此得出了一个极富洞察力的结论——政治权力的攫取和占有仰赖于从宗教仪式中获得的知识，而政治权威则起源于对青铜艺术、文字等知识载体的宗族垄断。一言以蔽之，“文明是物质财富积聚的体现，这既是政治权威的结果，也是它存在的条件”。

实为难能可贵的是，张光直先生以跨学科兼容并蓄的方法来实现中国古史的研究主题，超越了考古、历史、艺术、神学和古地理学之间的传统学科障碍。此外，张光直先生将中国民族志研究结果与西方社会学理论结合起来，批判吸收了卡尔·马克思、马克斯·韦伯等西方理论家的社会历史学观点，将中国文明的研究融入世界文明话语体系，同时挑战了中国史学界对于西方理论框架和范式的沿用。随着考古证据的日益普及，作者建议基于中国考古史料制定新的社会学范式，这也是本书一项独特的创见。

本书在讨论巫觋与政治的相互作用（第三章）动物纹样的宗教力量（第四章）两大主题时可谓慧眼独具。鉴于政治权力与宗教仪式之间相依相存的关系，作者推想，商王即是沟通人神的巫师——这种洞见植根于一种整体性的世界观，即人与神在一个连续的宇宙整体中相互联系。整体性的世界观同时也是儒教、道教等中国本土宗教的内核之一。例如，西周统治者极力宣扬“天命”思想，即上天赋予了周王统治的道德权威。西汉儒学升格为正统之后，“君权神授”仍然是巩固统治经久不衰的话语，直到封建王朝的落幕。由此观之，儒家思想融合了早期的宗教实践和宇宙观，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意识形态。

然而，不同于儒家思想，“萨满教”在中国语境中的适用性仍然存在争议。作者在第三章的论述中引用了战国时期屈原描绘巫师舞蹈的“九歌”一诗，并进一步将巫师与商代甲骨文中提到的卜筮者进行了比较。这种并置似乎是有问题的，因为两组研究之间的时代间隔比较遥远，舞者和卜筮者可能不属于同一种萨满教传统。此外，鉴于萨满信仰相对局限于西伯利亚和蒙古地区，作者未能提供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商代的宗教习俗属于萨满传统。同样，在第四章对青铜艺术的讨论中，作者将东周时期对通灵动物的描述与萨满信仰的当代文献并置，以证明考古发现的现代适用性。作者假定东周的叙述属于萨满传统，而这个推定仍然有待考证。然而瑕不掩瑜，作者对萨满信仰的论述在整体论证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揭示了古代政治权威的内在宗教性质，重构了我们对商周时期对中国社会的理解。

总而言之，《艺术、神话与祭祀》一书通过简明的论述构建了中国古代文明的宏大叙事，将中国文明的起源置于世界文明语境中的同时，张光直先生进一步倡导了以中国原始材料为基础的社会学范式，有望为未来中国古史的研究提供可想象的学术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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