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1903年-1983年),广东新会人,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集诗人、理论家、批评家、翻译家、教育家于一身的罕见人才。是中国现代外语教育尤其是法语教育的开创者之一,“中国翻译史上的丰碑”。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被誉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最佳翻译”;他翻译的歌德《浮士德》,虽然只有半部面世,却被海外学者认为是目前《浮士德》译本中最优秀的。代表作有《梁宗岱选集》、诗集《晚祷》、词集《芦笛风》、论文集《诗与真》等。
作者:梁宗岱
我独自地站在篱边。
主呵,在这暮霭的茫昧中。温软的影儿恬静地来去,
牧羊儿正开始他野蔷薇的幽梦。
我独自地站在这里,
悔恨而沉思着我狂热的从前,
痴妄地采撷世界的花朵。
我只含泪地期待着——
期望有幽微的片红
给暮春阑珊的东风
不经意地吹到我的面前:
虔诚地,静谧地
在黄昏星忏悔的温光中
完成我感恩的晚祷。
这是组诗《晚祷》的第二首。梁宗岱在广州培正中学读书时,曾热恋过一位少女。后来,由于父母的干涉,梁宗岱被迫结束了与这位姑娘的恋情。这首诗是诗人内心世界的独白,抒发了对圣洁感情求而不得的愁思。
全诗十四行,可分两个层次。第一句茫昧的雾霭首先营造了一个迷蒙的氛围,而后,从“野蔷薇的梦”的幻想,到从前“痴妄地采撷世界的花朵”的失落,再到对“幽微的片红”的祈望,最终在“黄昏星忏悔的温光中”完成晚祷,意味着从对高尚情感求而不得的失意喟叹,回归到一种感悟真谛的宁静。至此,作者用一系列富于暗示性的意象,织缀出了这感喟与思绪的密网。可能读者很难猜想到,诗中“温软的影儿”到底指的是“我”的影子、是云影、“还是牧羊儿”的影子;或许不仅仅指具体的影子,而是脱离了它的本意,象征着作者“狂热”、“痴妄”的从前。这样具有模糊性和暧昧性的意象不仅增添了象征内涵的丰富性,也增添了诗歌审美的柔韧性。
这里的“篱”,是一种隔离的象征。虽然有篱的阻挡,诗人与她仍然在寻求心灵的呼应。在这种心凝形释的境界里,诗人与她猝然相遇;于是她“温软的影儿恬静地来去”。在基督教里,羊群指的是教徒,这里当然是指诗人自己。蔷薇是一种爱情之花。而“野”字,“幽”字,又暗示了这是一种自由式的恋爱。最后一个“梦”字,则意味着这段恋情终被无情的压迫所摧残。诗人用这一连串的意象群含蓄而简洁地表达了他们这段美好经历的遭际。接着,诗人用“痴妄地采撷世界的花朵”这一鲜明的、夸张的、极富暗示力的意象来表现当初诗人执著地追求她的那种痴妄心情与行为,想象奇丽而意蕴丰富。正因为诗人曾如此痴妄地爱着,所以才觉得深深地伤害了她。在诗人情丝难断地沉思着他从前狂热的恋情时,他不由地滋生出悔恨之意。于是只有含泪期待,借宗教的圣洁感让原本失去平衡的心灵将苦痛的悔恨化为“感恩的晚祷”。这种精神的升华并不直接的表现在诗歌的语言中,而是寓于各个凄美的意象,通过某种暗示,来表现一颗期待且懊悔的心灵是如何进行忏悔乃至升华的。这些极具暗示性和朦胧色彩的意象与情感的变化相互沟通联系,强调了人与自然的应和关系,更为全诗笼罩上超自然的神秘氛围,具有象征主义的创作特征。
梁宗岱是一位在理论上自成体系的象征主义诗人,认为象征的最高境界是意象合一,物我同一。这首作于早期的诗作已体现了诗人这种观点的端倪。在表现自己忏悔的心情时,采用象征主义诗人那种独特的手法——即瑞士思想家亚美尔所说的:“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诗中,夕阳“幽微的片红”,春暮将残时和谐的东风,恰恰是传达诗人那种对逝去旧情的感伤和对心中的她的祝福的心境的一种逼肖的象征。而黄昏时的微红、朦胧的星星,似乎也代替了诗人跳动着的、虔诚的、温暖的心脏,坦白地悬挂在天空,让同在异地祈祷的她感受到诗人忏悔的心情。这不是简单的借景抒情,以景寓情;这是情与景的会合,交融,统一为一种诗的境界。
梁宗岱认为,象征不仅仅是一种表现方法,象征所达到的那种意象契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也是一种哲学境界。这种境界与莱布尼兹阐述的“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的境界是一致的。即使像这首含着深深的伤感情绪的诗也被这种“和谐”所融化。而其后来建构的象征诗学中所推崇的“纯诗”理论、对人类灵魂精神性的追求、对“崇高之美”的倡导以及“象征的灵境”概念的提出都能在他的早期诗歌中找到些许“雏形”。在《晚祷》的诗歌中我们看到,不论是形式上具有象征性和暗示性的意象和富于节奏感、音乐美的语句,还是内涵上对精神、灵魂的探索和对真挚、圣洁情感的赞颂,都体现了梁宗岱毕生的诗学理想——“真的追求与美的创造”。
□薛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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