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书法之气” 劳科员

苏州是一座书法名城。我们苏州人特别欢喜书法，也就是通常俗语所说的写毛笔字。

我祖母扫盲班文化，却无师自通写一手“自由苏东坡”。我的楷书也是“童子功”，可以入入眼拿给外人望望。我女儿小学时亦爱练书法，真草隶篆行，样样要学弄，还有过一本龚定庵的字帖。那会儿，女儿非常童心有意思，有时会一边翻掀龚定庵的字帖，一边盯牢着问我：龚自珍是个女的书法家吗，她的字为什么飘飘欲仙之类话题。于是呢，我跟龚自珍书法由此结缘。

若实话实说，我自己亲眼所见龚自珍墨宝也不过区区三五帧印刷品，怎来应付女儿的提问？好在呢，苏州人骨子里的书法情结助我解了围，用不着思肠挂肚，我就抬出了老祖宗的说法：字如其人。定庵的书法，初表一眼看上去，着实是有那么一股子仙气的，我女儿的感觉蛮对头。慢慢地再仔细欣赏，应该还有野狐禅气，好像还有不平气、江湖气、书生气，甚而还有些怪里怪气。我答对了吗？龚自珍这位不世出的大才子的书法，就是不拘一格嘛。

龚自珍书法的基本面貌，向来被世人比作是“斜斜落落”，且显得来随随便便、粗粗草草。

但是，龚自珍的字里行间，纵横着诸多心胸豪气、三派九道。因为，我们经常可以看见其诗稿行笔往往匆忽急就，形怪而奇崛，真情表现了他的才思汹涌、一气呵成；同时，我们实在不难发觉，其书札看去则多雍容神气，灵动而姿丰，展示了他的万分自得、信手拈来。不过，我们只能阙如猜测其呈奏文书应当谨慎有序，务实而持节，反映了他的求仕心切、报国赤诚。

有人说：存在就是理由，经验即为方法。如果这话有道理。那么我借龚字存在为理由、用现成经验作方法，可出得一番揣判：定庵的字体，博采众家笔法而又扬发其个性，十分气味中：颇得三分苏东坡之帅，潇洒；掖藏二分颜鲁公之宽，稳实；别获二分汉魏章草之风度，傲雅；并取董香光、包世臣各一分基因，清润；所余那一分，则是龚自珍的“自我为法”，明朗。

史载龚自珍不被满清道光朝廷见用，因为他不善写“馆阁体”。应该说，与自己的好友高官林则徐相比，定庵的书法，的确不及其铁画银钩、体方字正。但是，取士任官重的是才学实力，毕竟不同于选举书协主席。可见，道光帝机械固执的“以字用人”观，何啻落伍焉。

书橱上《龚定庵自写诗卷》帖，静在那里许多时间了。女儿早不再管它，我没有去把它取下来。只是思绪里不由自主从那本帖，导推、敷演，想象出如下一幅幅定庵书法“锦绣图”。

字如其人品，人贵其气质，气华其书法。人文格调这样的进递链环，权一个“气”字，挈领着线条起舞、黑白相映的书法审美提纲。对于龚自珍以及所有书法家，皆无不出自于其人澄怀观道的人生壮迈之气。

定庵一生好文赋，后人甚至评举他为清代文章“三百年来第一人”。我想，他在写豪迈的《西域置行省议》与悲愤的《上大学士书》时，心态、笔墨、气息乃截然不同。前者无疑是光明正气，这希望朝廷政治上有作为的议案书，他会用足心劲使出经世致用、治国安邦的雄气，把其书法中的三分东坡味、二分颜体意挥洒得那叫淋漓尽致。个中，当然乏亏不了龚自珍为人性情的种种“不平气、江湖气、书生气”，以至于某种若即若离的翩翩然仙气，亦在若隐若现飘逸。而后者则是火冒三丈气了，这痛骂无耻昏聩腐败透顶的叫板榜，尽该将野狐禅气写就在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一字一幅之间去。不过，他写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却应是：浑然用章草高古而酣畅的笔态，抒发肺腑中万丈激越、深情豪气。少年时龚自珍已然心存高远，曾经连着9遍抄写王安石《上神宗书》，在此卷更法改革的篇章里，必定充满“拗相公”坚定不渝志气。

定庵尤善长诗短词，而每每书写于翰墨尺笺乃至条幅长卷上，多姿多彩的风流愈将何如？“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多少率性都写成洒脱啸傲，这一段用苏东坡豁达无羁的字体最合适；“愿得黄金千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多么豪爽岂逊给前贤李白，这两行还是那类汉魏气度的章草来得配；“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多种心境不下于千言万语，偏偏这十三个字，既暗蕴着诗人对平庸时世缺德寡才的讽刺，又寄托着作者欲文章传世自命不凡的向往，故而少不了董香光的流动与包世臣的内抑之调度双重。

定庵喜爱热闹应酬，更是给足了他笔墨运华“自我为法”之腾挪恣肆的空间。龚自珍有一帧写给吴六老爷的书札，那才是龚字中的极品。完全是一派宋人面目，苏黄米蔡可谓无一不尽量纳入。绝，可谓绝了。更妙赞的是，这桢书札竟然还活脱着颜真卿祭侄稿的变幻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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