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明人文集目录,随意挑一本,无目的地从头翻到尾,发现无目标地读书,所得确实不多。但也偶有所得,比如看到一个“谷雨即事”的诗题,以为是首无聊的农耕风景图,却发现诗序中藏着惊心的往事:
万历甲午,按君风力特劲,湖郡恶少乘机鼓煽,伯千为群,架虚投诇, 因行劫诸巨室。诸巨室哗,闻御史实命之,靡敢抗者。即大宗伯董公、宫允范公受害甚惨。暨诸闾左无赖亦相攻剽报复,湖郡几为长平坑。吾郡与湖接壤,诸恶少攘拳与望逞者无虑万人,巨室愿夫耳语,涕泣圉圉如负重谴。(支大纶《支华平先生集》卷三)
万历二十二年甲午(1594年),浙江乌程县(湖州)发生的民乱,除了前礼部尚书董份家的家难外,还有一个更惨的例子,前国子监祭酒、嘉靖四十四年状元范应期,竟因此自缢而死。支大纶写《谷雨即事》时,兵部派员入浙,事态稍为平息:“士君子相醵修禊,而谷雨适值其辰,人人更相慰藉,自是得耕于野矣,咏此以纪岁月。”富户额手相庆时,其实暴风雨并未结束,诗序说范应期受害甚惨,但还活着;孙继皋《副陈太守珍凡》:“吾师屏麓先生以夏五九日自经而死矣。”(《宗伯集》卷六)五月时范应期才自缢身亡。
科举时代的状元(曾任经筵侍讲,算得上是帝师)如此死法,确实过于令人惊诧。万斯同《明史稿》记述此事:“乌程故尚书董份、祭酒范应期里居不法,汝训将绳之,适应参行部至,怨家累千人遮道,应参持之急,檄乌程知县张应望按之,应期遂自缢。”(卷三三四)张廷玉《明史》继承这一说法,字句未作改动。这么一看,就是个土豪劣绅啊,有上千百姓拦路喊冤,不是民愤极大是什么?自绝于人民那也是罪所应当,至少,正史已经给他定罪了,已经可以让一般的惊诧吞回到肚子里了。但还有许多原始记录在,去掉“理所应当”的平面化结论,惊诧的内容还是有的。
诗序中说湖郡像“长平坑”,去除夸张的成分外,也可说明在范应期之前,已有人在混乱的事态中死去。从结果倒推的话,既然像范应期这种地位的人,都性命不保,一般的富户可想而知。风潮蔓延到嘉兴等地,趁乱从事打闹、劫掠的无赖少年有上万人之多。富室吓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见佛拜佛,见庙烧香,“淫祠丛宇、香焰熏天”,只求献财保命。打破认知的是“御史实命之”,想象中的“乌合之众”,原来竟是有精英领导的。这里的御史是指巡抚浙江御史王汝训。大事件的小缘起,则要从前尚书董份的孙子董嗣成说起。
董嗣成万历八年进士,作为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富三代,他充满激情与理想主义。因上疏为争国本的同僚鸣冤,他自己被罢官。回乡后发现自己家或买、或占了太多百姓的土地,弄得民怨沸腾,他便打算捐出部分家产贴补卖地的农民。这就好比地产商突发善心,通知说要补贴某处楼盘的拆迁户,当时以一万元每平米的楼板价买入的,按五万元每平米的现价,给补差价。或者后悔当时卖地了,也可以,拿一套房子回去。董嗣成的本意,是想散出部分财产,找到一个与邻里百姓“相向而行”的方法。但这个决策是不可行的,这处楼盘开始补,那原先三千元一平米就卖掉土地的更要来补,事件于是从分田地发展到斗土豪。所以时人遗憾地感叹:“此董孙(嗣成)德意,而翻成衅端,以至一邑之民哗然告扰。”(蒋以化《西台漫纪》卷二)
董嗣成的妻子是茅坤之女,茅元仪后来为董嗣成整理奏疏时,发现这位姑父为争国本的孟养浩抗辩而被罢官,结果孟养浩平反了,官复原位,写信跟他借抄董嗣成当日为他抗辩的奏疏副本也不帮忙;国史(实录)都开始讲争国本功臣了,董嗣成却连个名字也没写上去;听了御史王汝训的怂恿要分田地,结果引起了民乱风潮,人家御史却没有帮他脱险的想法,自己反而郁郁而终。于是感叹:“丈夫立名非其本志,然以此绳人,非三代以后之道也。”(茅元仪《暇老斋杂记》卷十一)大概是觉得理想主义不能到别人那里做实验。
但王汝训倒也不算是表里不一的人,他的革命是从自己开始的,他家也是富室,但他早就劝导父亲成功,把家产散给族人,成为一般群众。他自己在中举前,一直靠开馆授课谋生(谈迁《枣林杂俎·王汝训散赀》)。小时候塾师说了句“我只不过想混口饭吃”,王汝训便写了一篇作文训导塾师,“塾师惭谢去”(万斯同《明史稿》)。万历皇帝没有亲自去秋飨礼,也被他上一篇疏文批评:“陛下为人子孙,奈何亵慢至此?”这位王汝训,是那个时代主流话语的代言人,看不得任何人的不严肃以及懈怠错误,怼老师、怼皇帝,都能让人羞恼却不便发怒,但一路升迁,直至出了人命。
理想主义的执行,往往是每况愈下,不那么理想的。王汝训在浙江搞的均平富运动,联合了巡按御史彭应参,这位御史的执法就非常粗暴,大开公堂,鼓励群众到衙门告发。具体到乌程县,知县张应望除了亲自刑讯外,还向范应期家人勒索八百两白银(《国榷》卷七六)。范家长子范汝讷受不了拷打,先服药自尽。巡按直隶监察御史蒋以化,在看到王汝训、彭应参、张应望三人因范应期一事的处分后,写了一篇《纪范屏麓》,告诫地方官为政不能太苛,尤其是知县这种地位,不可与京官为敌。虽然是站在官僚技术的角度纪事,却也让我们知晓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向所售产于范者……逼死其子,搜索其金,席卷其产,斩绝坟墓。屏麓与吴夫人交颈涕泣哀求,旁无一丁可倚,甚者扯发拔须,詈其夫妇若婢仆。……屏麓无所控诉,无所倚仗,一夕绐其夫人上小楼求息,而以一衣带缢死矣。(蒋以化《西台漫纪》卷二)
前国子监祭酒被扯发拔须,殴打侮辱,竟然到了求告无门的地步,可见群众的力量。至此,状元之死已不再令我们惊诧了,只不过是恐怖故事的结束而已。
范应期为官履历清楚,对其政绩并没有什么记述,可能才干较为平庸。但人品应该没有问题,王世懋述其:“已又入为中允,侍今皇帝讲幄,时江陵故相当轴,以嫌远先生,先生遂告归。”(《王奉常集》卷四《范伯桢太史寿序》)他的罢官,似乎与张居正有关,当时的清流一派,与张都不大对付,算不上污点。他的朋友圈范围,基本是东南一带有名的文人,同科进士的顾养谦、胡涍,太仓的王世贞、王世懋兄弟和王锡爵,山人诗人王承甫等都是密友。从这些友人留下的赠和诗篇看,他的家居生活就是为友人编编诗集,或悠游山水之间,赋诗唱和。从传统士文化的氛围来看,也并无不妥之处。
但这与理想激进的王汝训御史们的生活理念,完全不同。东南财赋关系着全国的财政,而富室兼并土地严重,于国家于百姓,确实不是好事,王御史们是有那么一种冲动,想把这帮士绅一举而灭之,而且持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少。范应期死后,有刑科给事中李先芳,吏科给事中耿随龙先后上疏为其申冤,但都没有得到受理。
见此情景,范应期的妻子吴氏站了出来,采取了上京告御状这一终极手段。状元、遗孀、御状,几乎都是热点的词汇集在一起,一下子引爆了京城舆论,吴氏得以在宫门前诉冤。不知是通过内阁还是近侍,万历皇帝亲自受理了这起案件,而且对王汝训们的作为大为震怒(以前王汝训批评他“亵慢”的茬,估计也还记在心里)。《明神宗实录》还记录了一段彭应参的辩解疏辞,先是指认范家几位奴仆是罪魁祸首,说是他们家内部主仆、子侄争产导致人命;但笔锋一转,说动手者必是受了很大的冤屈,不然何至于奴才打主子?恳请查明为盼(万历二十二年七月)。此处也可见激进者的人品。
万历皇帝也有批示:“上曰:范应期致仕儒臣,纵有重大事情,亦当奏闻,何一旦致死。中或有隐情,不可专诿罪于家仆,着行抚按官秉公严查具闻。”(《实录》)处理结果下来,知县判的刑罚最重,关在京城狱中很久,后来又谪戍远方。彭应参次之,出狱后削职。总领袖王汝训结局最好,没有受牢狱之苦,当时被削职,十五年后再度起复,死后谥恭介。但皇帝下的处罚决定,引来的是言官此起彼服的劝谏,大多数意见是皇帝专权,压迫了为民作主的直道之臣。直到三年后,由另一个状元,范应期的门生孙继皋,出面主持范氏家事。因为彼时案子还没结:“顾院词一日未结,讼师蛊客一日侧足而窥,反唇而构。”(孙继皋《宗伯集》卷六《与赵郡臣》)故请求地方官早日结案,认定范氏余下的一半左右田产,让其后人能得以生活。也不知这位赵郡臣是否卖孙状元面子,早日审理并归还范氏封存的田产。
又据沈长卿《沈氏月旦》,似乎孙状元的面子也不太好用。范应期少子生活困顿,由孙继皋开出介绍信,求范的另一位门生,任总督的马鸣鸾求助。孙的本意可能是想替范公子找个工作,毕竟军队幕僚等职位比较灵活机动。但马鸣鸾给了三十两银子打发他回去,并且回复孙说,像这种无用的人,对我们一点帮助都没有的,以后不要理他。沈少卿述评道:“此范公子亲语我者。昭代风俗人心以薄为道,有刺薄者反群起而非之,故友谊日衰。”
是为江南往事,说是儒家精神主导的世界,我有点怀疑;说是《金瓶梅》的世界,我有点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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