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稔子熟

稔子,又名倒稔子，学名桃金娘，是南方常见的一种野果。

稔子虽是山中野果，但早已名声在外。因为它分布广泛，花美果甜，就连大文豪苏东坡都对它赞誉有加，他晚年被贬到海南，在《海漆录》写道：“吾谪居海南，以五月出陆至藤州，自藤至儋，野花夹道，如芍药而小，红鲜可爱，朴薮丛生，土人云倒稔子花也。至儋则已结子如马乳，烂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细核，并嚼之，瑟瑟有声。”苏东坡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和美食家，虽然被贬，但看到漫山遍野的稔子花，走着走着，花儿谢了，果子熟了，吃起来甘甜美味，心情的郁闷、旅途的劳顿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以前亚计山上漫山遍野长满了稔子树，稔子花开的四五月份，是山里最美的季节。稔子花颇像桃花，但较桃花却少了几分妖娆，多了几分质朴。同一株树上的花色却不一样，红、粉红，玫红、紫红色等，她们点缀着山坡，点缀着河谷，点缀着山里人的梦想。一到开花的时候，漫山遍野绚丽多姿，灿若明霞，很是热闹，清冷的山坡，立刻有了温度。

“六月六，稔子逐只熟；七月半,稔子黑大半；九月九,稔子好浸酒。”农历七月是稔子成熟的季节，民间有一种传说，农历七月十四后，稔子上就有一道指甲印，那是被山鬼捏过的，不能再摘了吃，当然这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后来才知道，七月节后，稔子既熟又甜啊，这道“指甲印”应该是蜜蜂或蚱蜢咬的，连它们都抵挡不住甜蜜的诱惑！

上山摘稔子是童年的一件乐事，但也是一件苦差事。个人认为，采摘野果和探访风景是一样的道理，也就是非同寻常的收获或景观，常常在险阻僻远、人迹罕至的地方。正如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写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为了摘到又大又甜的稔子，我们必须另辟蹊径，到离大路远一点的地方寻找，比如说悬崖边、溪流旁、深谷处，但那里往往又是藤蔓横生、荆棘密布的地方，稔子虽又大又甜，却时有野蜂、青蛇出没，选择这条险径是要一番勇气和一定智慧的。

幼时贪玩，说是上山摘稔子，但心思根本就不在稔子上。一帮小伙伴到了山上，先是撒开腿满山跑，玩累了找一棵挂满成熟稔子的树下尽情开吃，吃饱了就掏个鸟窝什么的。待到日上三竿准备收兵，才发现自己的竹篓里收获寥寥。为了交差，有时就在竹篓底塞进一把松针，填到大半时再往松针上面放稔子，这样就有“满载而归”的感觉了。但我这一“伎俩”往往被“领队”的奶奶一眼识破，自然少不了一顿训斥。奶奶轻轻柔柔地“训”着我们，臂弯处挎着的篮子里，却有甜甜的蜜意在荡漾。

稔子果香甜，而作为天然野生活血补血珍品果，人们很早以前就有“熟以为酒”的习俗。用稔子浸酒是奶奶的拿手功夫，先是挑选颗粒饱满、成熟十足的稔子放在蒸笼蒸煮熟，然后用簸箕装好放在太阳下暴晒，待果子稍干时，再把稔子拿来蒸一下，再继续晒干，反复三次，即“三蒸三晒”。把晒干的稔子放到酒缸或玻璃罐中，倒入米酒，辅以枸杞、红枣等药材，如果再放一两颗冰糖，酒的口感则更润滑了。

难忘稔子酒那一股果香浓郁、绵甜醇厚的味道。记得我考上了大学那年，家里热热闹闹地摆了十几桌升学酒宴请师长亲朋。在奶奶的眼里，“金榜题名时”不仅仅是“人生四喜”，更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开席前，她颤颤巍巍地从里屋捧出一坛稔子酒说：“我孙子也算是山里飞出去的凤凰，今天大家高兴，来尝尝我们自家酿的稔子酒！”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时，我感到手捧着的橘红色玻璃杯里，满满的不仅仅是美味的稔子酒，更多的是家人的重重嘱托。我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一个一个地碰杯，觥筹交错中，不知不觉竟然喝醉了。夜色被稔子酒香泡着，越发醇厚，恍恍惚惚中，我感觉到好像插上了翅膀，乘着耳边呼呼作响的风，飞上层峦叠嶂的亚计山，俯瞰山岗上深深浅浅的稔子花正在阳光下开放……

上大学那一天，奶奶打开她那块包钱的花手帕，郑重其事地把几十块毛票塞到我手里。捧着那叠整整齐齐的一分、两分、一毛、两毛的纸币，我怎么也不肯收下。我知道，那可是她一口盅一角钱卖稔子辛苦攒下的呀！奶奶却说：“孩子，拿去吧，穷人家的孩子更加要好好读书。记住，在学校做人要老实、争气，别给咱山里人丢脸呀！”

时光荏苒，我和弟妹们都参加了工作，奶奶也最终难抵岁月的磨蚀，日渐变老，再也不能带我们上山去摘稔子。逢年过节，我们总是给奶奶买回苹果、火龙果等时令水果让她尝尝鲜，但奶奶却说还是稔子果好吃。每当我们离家回城时，她总是拄着拐杖送我们到路旁，并一再叮嘱：“记得稔子熟了，大家一起回来去亚计山摘呀！”我们心里都明白，说是上山摘稔子，奶奶只是想再多看我们几眼啊！

如今，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十三个年头了，她的墓就修在当年长满稔子树的山麓上。每年清明，我们扫墓时总会把周边的稔子树留着，好让她能看到鲜艳的稔子花在山风中美美地开放。奶奶承载着一山的稔子花香而去，不懂是否算是对奔波辛苦了一辈子的她的一种慰藉？蒙蒙细雨中，看着被雨水淋得葱绿发亮的稔子树，心头总会泛起一些关于奶奶的往事：想起她叮嘱我们如何奋发图强，踏实做人老实做事；想起她黄昏时住着拐杖，在家门口大声呼唤我们回家吃饭；想起淘气的我们被父母鞭打时，她心疼地在一旁替我们说好话……这些点点滴滴，总是令人心生暖意，热泪盈眶。

如今，家乡的山上都种上了速生林，杂树林渐渐消失，稔子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漫山遍野的都可以看见了。我亦走过千山万水，味蕾已经见识过太多比稔子好吃的水果。但那儿时甜甜的稔子味道，奶奶慈爱的叮咛，却如那山坡上的稔子花，一辈子开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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