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金农

双井茶帖金农（清）

□叶梓

晚年的金农，见到明代藏书家都穆在刘松年的《卢仝烹茶图》上的题款——其实也是读后感，觉着好看，索性抄了下来：

“玉川子嗜茶，见其所赋茶歌，刘松年画此，所谓破屋数间，一婢赤脚，举扇向火。竹炉之汤未熟，长须之奴复负大瓢出汲。玉川子方倚案而坐，侧耳松风，以候七碗之入口，而谓妙于画者矣。茶未易烹也，予尝见《茶经》《水品》，又尝受其法于高人，始知人之烹茶率皆漫浪，而真知其味者不多见也。呜呼，安得如玉川子者与之谈斯事哉!稽留山民金农。”

金农之抄，不是抄袭的抄，而是以古人之论浇自己的胸中块垒。与“茶仙”汪士慎私交甚密的金农，一定是想借这段话说出自己知己难觅的喟叹。他寻的知己，是远如唐代卢仝、近似汪士慎的痴茶爱茶之人。所以，金农之抄，是宣泄一份落寞，释放一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旷世孤单。然而，这次有意无意的誊抄却成就了中国古代茶书法史上少有的隶书中堂。

此作绢本，纵1245厘米，横50厘米，隶书笔体，漆书笔法，曾由夏衍先生收藏，后于1989年捐赠浙江省博物馆。

金农(1687—1763)，字寿门，号冬心，他的别号很多，如稽留山民，如曲江外史，多得人都记不住，但都能记住他是扬州八怪之一。扬州八怪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换句话说就是个性鲜明，金农之怪，就是秃笔重墨、有金石古拙气的漆书。

作为茶客的金农，一生写过多幅茶书作品。如果说《玉川子嗜茶帖》是不经意间的一次情绪流露，那么，隶书轴《双井茶》是茶书法上的巅峰之作，其位置可与书史上常常论及的《相鹤经》比美。

双井茶是北宋黄庭坚大力推荐的一款名茶，他亲力亲为，写过一首《子瞻送双井茶》，欧阳修等人也曾为双井茶留下诗句。而金农这幅书轴的意义则在于把自己煮烹双井茶的真知灼见表露无遗。此书曰：“双井今年似火，齐大熟，味差厚。漫分上来，还不能多也。硙之法：择去茶花及小黄叶，以微润布中硙去白毛，略焙之，乃硙，其出硙，如面如雪，乃佳耳。大率建溪汤欲极滚，双井则用才沸汤。治择如法，则不复色青味涩。钱塘金农书。”

金农的隶书，历来为人称道。吴昌硕曾经说过：“禅语灯前粥饭，天游笔底龙蛇。香色最宜供佛，凭渠浩劫虫沙。下笔一尘不染，吟诗半偈能持。”说的就是金农的隶书。齐白石曾说：“想见毫端风露，拈来微笑迟迟。读书然后方知画，却比专家迥不同。删尽一时流俗气，不能能事是金农。”说的还是金农的隶书。两位大师级别的书画家对金农隶书的赞誉，将其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事实上也是如此。而《双井茶》的书轴，从茶学的角度讲，是一篇关乎双井茶品饮的指南；从书法的角度讲，平扁而不单薄，厚重而不凝滞，状若老树着新花，姿媚横生，可谓是茶香墨韵的完美结合。

双井茶是江西的一款名茶，我强烈建议，双井茶的产地可以拿金农做广告，至少是免费的。这些年，不少品牌的茶商都在花巨资邀请一些演艺界的明星做代言，在杂志、网络和电视上，我看到那些心里头只记挂着出场费的明星大腕们，一派陶醉模样，与董事长们一起含情脉脉地品茶，就觉着滑稽极了。

晚年的金农，还写过一幅《述茶》的书轴。其辞曰：“采英于山，著经于羽，荈烈蔎芳，涤清神宇。”寥寥十六字，情深意远，茶客之心，显山露水。

晚年的金农生活得很不容易。其实，自康熙六十年他到了扬州，一直过得穷困潦倒。为生计所迫，他不得不卖画为生。可他偏偏因“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所以卖得并不顺利。到了乾隆十二年，因无钱治病，他甚至将一幅珍藏多年的陈洪绶《卢仝煎茶图》，忍痛割爱地托好友丁敬转卖了。

据说，金农还写过一首苏东坡的茶诗，可惜没见到，不知是不是也是用漆书笔法写的。金农50岁后开始画画，要是把他的茶画茶书法放在一起慢慢品读，就会发现另一个闲适、淡泊的金农，并没有因为生活潦倒窘迫而忘了风雅地活着。

这样的风雅，仿佛开在时间深处的梅花，有绝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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