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世界母乳喂养周：母乳喂养的越南经验

记者 | 金淼

编辑 | 任悠悠

越南岘港，两位母亲正在咨询母乳喂养的相关知识。此前，按照当地传统要给初生婴儿喂“甘草水"，在乡镇卫生中心医生的科普下，年轻的母亲们已经摒弃了这种传统，但她们还想知道更多，如何在孩子6个月前做到纯母乳喂养，何时开始添加辅食。

从孩子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的每一步，吃穿用度上母亲都希望给到最好的。但现实中，很多孩子没有“吃"上最好的——纯母乳。

纯母乳喂养是指婴儿在6个月内，除母乳外，不添加任何食物、水及其他饮料。在社会高度分工给母亲带来的压力，以及奶粉企业的广告轰炸下，纯母乳喂养成为全球性的难题。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全球只有38%的婴儿在出生后的6个月内接受纯母乳喂养。美国2015年的一项数据显示，有83%的母亲在婴儿出生后开始母乳喂养，但是到6个月时，58%的母亲改为混合喂养，纯母乳喂养率只有25%。

这一问题在中国同样严峻。根据国家疾控中心和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数据显示，2018年国内纯母乳喂养率为29.2%，但是2018年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理事长卢迈曾表示，“目前的纯母乳喂养率高于2013年国家疾控中心统计的20.8%，但仍远低于2020年的目标值。"

硬币的反面是婴幼儿奶粉市场的蓬勃发展。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出生人口1523万人，人口出生率10.94%。虽然这是1961年以来的历史最低水平，但是这也并未妨碍国内婴幼儿奶粉市场的进一步扩容，艾媒数据显示2018年中各国婴幼儿奶粉市场销售额达到2221.0亿元，同比增长18.6%，预计到2020年，中国婴幼儿奶粉市场规模将扩容至2955.1亿元。

有关母乳喂养该在中国如何进行有效推广，每年有100万新生儿的邻国越南，则有不少可以借鉴的地方。

涉及多方的母乳喂养

《国民营养计划（2017年-2030年）》中明确提出，2020年实现0-6个月婴儿纯母乳喂养率达到50%以上。此外，按照世界卫生组织会员国的承诺，到2025年出生6个月内的纯母乳喂养率应增至50%以上，而目前全球平均水平为38%。

有证据表明，母乳喂养对婴儿及母亲都会带来健康益处，母乳喂养在婴儿出生的头六个月尤为重要，能够有助于预防腹泻和肺炎这两大婴儿致死性疾病。对于母亲来说，进行母乳喂养的母亲患卵巢癌和乳腺癌的风险会相应降低。根据医学杂志《柳叶刀》2016年发布的一项报告显示，在中高等收入国家，母乳喂养可以减少儿童成年之后的超重和糖尿病患病率。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世卫组织，与全球母乳喂养团体发布的报告显示，一旦实现纯母乳喂养率达到50%，就可挽救520,000名五岁以下儿童的生命，并可能在10年内，因疾病减少和医疗费用下降及生产力的提高而产生3000亿美元经济收益。

根据健康成长计划（Alive&Thrive）数据显示，不恰当的喂养方式，导致中国每年有超过1万6千名婴儿死亡，超过500万例婴儿腹泻、肺炎，婴幼儿奶粉带来的家庭支出超过80亿美元，治疗费用超过1.96亿美元。

看起来只要提高母乳喂养率，就能减少大量家庭支出和医疗费用支出。但是，母乳喂养却不只是母亲一个人的战争。

事实上，母乳喂养牵扯到配套政策的支持，奶粉企业的客观宣传以及公众对母乳喂养的的正确认知。单从配套政策看，母乳喂养首先涉及到产假制度，要提高纯母乳喂养率，至少要保证职业女性拥有6个月的产假，一旦延长产假又关系到在制造业大国里，是否会招致雇主不满，降低劳动力市场吸引力，从而将产业转移到他国。

除此之外，还有个难题，怎样约束奶粉企业的广告行为，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全球最大母乳代用品市场，如何和奶粉企业博弈，降低广告对母乳喂养的阻碍，提高公众对母乳喂养的认知，真正实现国民健康。

这个问题涉及了太多的方面，除开立法机构，仅政府内，就涉及到了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卫健委、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此外，它还关系到医院如何拒绝奶粉企业的营销，社区如何支持母乳喂养，社群如何向女性普及母乳喂养的知识。

这些模式在邻国越南都有成熟的经验供参考。

越南《劳动法》保障

要实现新生儿前6个月纯母乳喂养，首先要保证女性拥有至少6个月的产假。

目前中国产假标准依据的是国务院颁布的《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女职工生育享受98天产假，其中产前可以休假15天。在此基础上，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对于符合相关条件的夫妻再给予女方一定天数的奖励假。如《广东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规定，对符合法律、法规规定生育子女的夫妻，女方享受八十日的奖励假，男方享受十五日的陪产假，在规定假期内照发工资，不影响福利待遇和全勤评奖。以此计算，广东省的产假可以实现近6个月。

在越南，2012年未修改《劳动法》前，越南女性雇员产假时间为4个月，纯母乳喂养率不足20%。为了提高纯母乳喂养率，越南立法相关方筹备近3年，直到2012年越南国会审议通过《劳动法》修正案，延长女性雇员产假至6个月。

“2012年之前，越南《劳动法》规定女性员工有4个月的带薪产假，4个月产假结束后，母亲需要返回到工作岗位。如果母亲无法继续纯母乳喂养婴儿，转而使用奶粉和辅食，就会造成婴儿抵抗力下降，更容易生病，而女性则需要请假照顾婴儿。不止孩子的健康无法保证，也影响到了家长的工作，所以越南才将产假延长到6个月，为了给女性员工更好的条件，实现母乳喂养。"越南立法研究院行政部主任张国兴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表示。

但是，同中国情况类似，作为制造业大国，推行6个月带薪产假势必会造成雇主不满，导致劳动力市场吸引力下降，从而作用到本国经济上。

“我们当时面临了四个问题，第一，在越南，女性职工比例高的行业是否支持这一政策，比如纺织业、皮鞋制造业、水产业和电子组装企业；第二，女性是否愿意延长产假；第三，社保资金是不是能负担延长产假后的支出；第四，产假延长到6个月，是否会影响到越南劳动市场竞争力。" 张国兴说。

在中国，根据《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产假期间用人单位要按法律规定为母亲保留工作岗位并发放工资。此外《社会保险法》规定，生育保险待遇包括生育医疗费和生育津贴。职工应当参加生育保险，由用人单位按照国家规定缴纳生育保险费，职工不缴纳生育保险费。

如果越南借鉴中国的现行法律和规定，企业职工的生育期间的薪资及生育保险费用全部由企业承担，那么单一的资金筹措将会加重企业负担，提高用工成本，对正进入制造业高速发展期的经济不利。

因此，依据越南《劳动法》规定，女性职工产假期间的工资由社会保险支付。“实行6个月产假后，社保基金支出增加了三分之一，这还是在只针对签订劳动合同的女性情况下。" 劳动与社会荣军部法制司前司长何廷四介绍，在越南有80%的女性职工没有正式签订劳动合同，因为没有进入要求劳动合同的正规产业工作，例如农业、渔业或小型家族企业，抑或是自由自业者、工资日结或个体经营，这种情况下，她们就没有劳动合同，也就无法享受带薪产假。越南政府提出另外政策，单独为这部分人群进行补贴。

除延长产假外，按照越南《劳动法》规定，女性职工在哺乳期内每天享有60分钟的哺乳、收集和储存母乳或休息的时间。

“我们曾与世界上许多国家做比较，世界范围内，产假短些的国家有两个月，长一点的像北欧，能实现一年的产假，但我们认为6个月的产假对国家的经济已经是挑战了。我们当时拿出了各类的证据，来看越南的资源是否满足条件，评估6个月产假对生产、劳动市场的影响，这其中包括人员变动对企业带来的损失。" 何廷四说。

虽然该草案曾经遭到不少企业的反对，但是越南在修改《劳动法》时，同时加入了针对用工企业的支持政策，用人单位雇佣大量女性职工，有权享受减免所得税。“自《劳动法》修改6年多以来，我们没有发现企业反对6个月产假政策，说明我们的修改是符合经济规律的。" 何廷四介绍。

《广告法》和100号令进行规范

1981年第三十四届世界卫生大会以118:1的绝对优势通过了《国际母乳代用品销售守则》（以下简称《守则》），该守则旨在通过严格规范母乳代用品的销售，降低母乳代用品销售对母乳喂养的干扰。

《守则》中包含禁止向公众进行母乳代用品、奶瓶及奶嘴的广告宣传，禁止向母亲免费提供乳品样品等十条内容。

但该《守则》内容需要通过各国制定法律的方式进行实现，中国曾于1995年10月1日开始施行《母乳代用品销售管理办法》（以下简称《管理办法》），《管理办法》主要内容皆为对母乳代用品销售行为的规定。

2017年原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的第17号委令，决定废止《管理办法》，在那之后，迟迟未能颁布新的法律法规，目前国内仅能通过《广告法》、《母婴保健法》和《食品广告发布暂行规定》等对母乳代用品销售进行规定，但是《广告法》只在第20条中规定“禁止在大众传播媒介或者公共场所发布声称全部或者部分替代母乳的婴儿乳制品、饮料和其他食品广告。"对于奶瓶奶嘴等销售并未有明确规定。

2013年，天津多家医院被央视新闻曝光新生儿“第一口奶"被奶粉企业垄断，奶粉企业以向医院工作人员行贿的方式，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新生儿使用配方奶粉。

除向医院行贿外，近年来关于奶粉企业违规营销的新闻屡见不鲜，不少企业纷纷打出“仿母乳"、“喂养效果接近母乳"等广告，试图混淆大众关于母乳和母乳代用品之间的差别。

部分省市已经对于奶瓶和奶嘴的广告有了进一步的规范，如2017年出台的《广州市公共场所母婴室建设指导手册》规定，奶瓶等母乳代用品，不能在母婴室范围内有广告宣传、样品提供及销售，禁止以文字或图画形式宣传人工喂养。

在越南，相关部门对奶粉等母乳替代品的广告也同样警惕，有着严格规范。

“有些配方奶粉的广告，给母亲们带来了不正确的信息，应该有法律去禁止这样的广告发布。配方奶粉企业和监管部门都应该认识到，传递正确讯息的重要性。"致力于提高母乳喂养率的公益倡议健康成长计划（Alive&Thrive）的东南亚团队区域项目协调员潘氏红玲（Linh Phan）介绍道。

同样在2012年，越南新修订的《广告法》中明确禁止针对24个月以下婴幼儿的母乳代用品、6个月以内婴儿食品以及用于人工喂养的奶瓶和奶嘴的广告。

数据显示，越南每年有超过100万的新生儿，虽然不及中国新生儿数量的十分之一，但其不容小觑的市场规模，仍然吸引不少乳企到此掘金。

“奶粉市场扩容得也非常迅速，国际乳企会投入几十亿美元进行奶粉广告进行营销，从而迷惑消费者，让许多母亲觉得母乳不如配方奶。我们想通过禁止这部分广告，来为母乳喂养创造条件。当时一提出，就遭到了很多乳企的激烈反对，因为会影响他们盈利。他们使用了很多官方、非官方的手段来阻止《广告法》的修订，甚至说我们违反了自由贸易协定，也有外国驻越南大使馆通知我们，一旦新《广告法》通过，他们将会提起诉讼。在《广告法》修订后，许多乳企也在法律规定中钻空子，为自己寻找空间。"张国兴说。

除修订《广告法》外，越南卫生部于2014年发布100号政府令，禁止针对2岁以下幼儿的母乳代用品和针对6个月以下婴儿的婴儿食品广告和其他市场营销活动，同时对母乳代用品销售相关的宣传、教育、产品标签、产品使用以及生产者、销售商和医疗卫生机构的责任都做出了全面严格的规定。

目前在超市所售的奶粉中皆标有关于母乳喂养的提示。“在《广告法》没有修改前，在河内的医院附近就能看见很多婴幼儿奶粉的广告牌，电视和报纸的广告也都是泛滥的，但是目前在医院附近绝对不会看到这些广告了。"张国兴表示。

“《广告法》像是一场战争，战争的一方是母亲和孩子，一方是乳企，全国人大要确定目标是什么，如果是公众健康，那么就要站在孩子一方，如果全国人大更关心的是经济增长，那么就会站在乳企和雇主的一方。" 张国兴说。

多方合作促进母乳喂养

除规范乳企行为外，越南卫生部于2016年建立了医疗卫生机构五级评级体系，将母乳喂养的详细规定强制纳入医疗卫生机构的评级标准中。

以目前越南推行母乳喂养情况最好的岘港妇儿医院为例，2014年起，岘港妇儿医院开始由专职员工负责院内母乳喂养及基础保健工作。2016年，院内设立母乳银行，为越南最早的母乳银行，供早产儿和患病婴儿使用，后逐渐拓展到产后未泌乳的母亲也可进行使用。

“有母乳银行后，我们医院的奶粉使用几乎为零。" 岘港妇儿医院新生儿科主任阮氏秋芳介绍，在院内，为了进一步提高母乳喂养率，杜绝婴儿对奶瓶的依赖，婴儿使用母乳银行中的母乳，也是通过勺子喂食。

目前院内的产妇和岘港地区的哺乳期的女性都可以将母乳献给岘港妇儿医院的母乳银行，所得母乳经过检测和消毒后，供给其他婴儿使用。

“捐献母乳是无偿的，但是为了维持母乳银行的正常运转，使用者需要支付对母乳进行巴氏消毒的费用，目前我们也在努力，希望这部分钱能够纳入到医疗保险内。" 岘港妇儿医院岘港人母乳银行协调员黎氏青香说。

在农村的基层医疗机构中，健康成长计划（Alive&Thrive）自2012年起在越南15个省份设立了近800个“小太阳"咨询室，为母亲及家属提供新生儿1000天的保健咨询服务。

健康成长计划（Alive&Thrive）公布的数据显示，从2012年到2014年，“小太阳"咨询室为母亲及家属提供了超过200万次的母乳咨询服务。

“数据显示，在设立‘小太阳’咨询室的地区和未开展的地区，母乳喂养率相差30%，在有咨询室的地区，纯母乳喂养率提升了将近五倍，从18%增长到了82.3%。" 海防社区健康中心负责人阮俭介绍。

2014年，健康成长计划（Alive&Thrive）已将“小太阳"模型转让给越南国家营养研究院进行管理，目前已由最初的14个省份，扩展至26个省份，建立起超过1200家“小太阳"咨询室。

岘港当地的一家乡镇级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自2012年10月就建立“小太阳"咨询室，在界面新闻记者采访时，咨询室内有两位母亲来咨询母乳喂养的相关问题。

“2012年之前，我们村子里吃配方奶粉的婴儿比例非常多，村民认为给婴儿吃配方奶粉会让孩子长得更好，直到我听了医生的建议，知道母乳比配方奶粉更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前来咨询的母亲表示，她此次前来是来咨询婴儿疫苗注射时间及辅食添加问题。

目前该医疗机构的8名工作人员全部接受过母乳喂养的培训，轮流参与咨询室的日常咨询工作。

“我们当地的习俗是，婴儿出生后，家人会给婴儿喝甘草水。在接受母乳喂养培训前，我们是不干涉的，但是接受过培训后，我们再看到这种现象，就会阻止。"一名工作人员介绍。

此外，越南孕妇需要注射破伤风疫苗，在孕妇接种疫苗的过程中，医护人员会对孕妇普及母乳喂养的重要性。“我们有时候也会邀请纯母乳喂养的母亲带着孩子过来，让更多的孕妇知道纯母乳喂养的婴儿有多健康。"

除了政府机构及公益组织的推动外，一些推动母乳喂养的母亲社群也向大众科普母乳喂养的的重要性，“我们不止宣传母乳喂养的好处，也在宣传《劳动法》的相关规定，还有介绍哺乳室的位置，让母亲知道，即使他们恢复工作，哪里可以使用哺乳室。我们也希望母亲们使用我们的资料，去和所在公司的工会讨论设立哺乳室。"河内哺乳母亲组织创始人黎一芳红介绍道。

“我们社群成立五年了，这是一段黄金时期，越南出台了许多的法律法规，来支持母乳喂养。我们珍惜现在的法律法规，也希望每个母亲都能珍惜自己的权力，不浪费6个月的产假。"黎一芳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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