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江而上 ■刘文华

最近频频踏足报社资料室。平日里，见资料室英姐笑吟吟地夹报上架入册，没觉得那是多紧要的事。

报上年份月号，合订本转眼就现身桌上，该记录的记录，该拍照的拍照，完事走人，合订本又被她捧回库房。

麻烦多次了，有点过意不去，一次瞧她出去打水，就自己溜进库房。铁书架纵横列阵，叠叠旧报顶接天花板，箱箱箧箧拼成小区间，光线晦暗，嘿，可以捉迷藏的！眼光扫到1963年6月的《汕头日报》合订本，信手取出凑到窗边翻看，一下子“猎”到杜应强老师的速写“积肥”，咦，还有陈政趾、陈政明两位老师合作的连环画，有意思，掏出手机随手拍一张吧，拍完，合订本却送不回原位，我在故纸堆里迷糊了——看来自己动手只会添乱。

“1958年的《汕头日报》是孤本，存在木柜里。”英姐说。

诞生于1958年的《汕头日报》副刊“韩江水”，以潮汕母亲河命名。

韩江，发源于闽粤赣边界，经汕头注入南海。在江河污染触目惊心的今天，韩江难能可贵地保持了整体水质良好，是广东省唯一入选“寻找最美母亲河”的河流。“韩江水”作为《汕头日报》历史最悠久的副刊，半个世纪来奔涌不息，以母亲河的宽厚和温润滋养着一方文脉，多少作家从这里起航走向全省乃至全国……

查阅59年前旧报，分明有溯江而上的意味。一路上，我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也看到许多陌生的名字；看到日后成为作家的作者，也看到日后成为画家的作者。

周日回娘家，父亲搜理出了一摞半个世纪前的信札，其中来自“汕头日报”的就有十几封。信封的右下角除了“汕头日报”四个红色报头字，还有地址永平路一号，电话1700，那时汕头市的电话号码只有四位数哦！电话后面是电挂1032，这个早已退出市场舞台的数字。

信封比现今最小号的信封还窄还短，纸质粗糙泛黄，没有邮票，邮戳显示国内邮资已付。信笺巴掌大，落款处盖有蓝色椭圆形印章，1957年4月盖的是“综合组通联专用章”，1958年8月开始盖的已经是“韩江水副刊组”，“韩江水”三个手写体与同时期版面刊头字体一致。

贮藏旧物约等于收藏旧时光。与报社往来的信件被妥妥地保存，念起时招之即来无挂无碍，皆因它们刻印了主人一段值得回味的投稿故事。

打开其中一封，抽出一页“韩江水副刊组”1958年写给美术作者的油印信函：

“形式上，无论是速写、漫画、宣传画、年画、木刻、剪纸以及短小的连环画或组画，我们都欢迎。我们特别欢迎有风趣的美术作品……”

电视、电脑、手机、微博、微信……众声喧哗的自媒体时代，怎能遥想那“一报风行”之万众瞩目？那年月，《汕头日报》完全覆盖深度浸透粤东17县，阅报栏前每天人头攒动，大队部的报纸多次传阅后，被郑重地一张不落地夹回报纸架，报刊少之又少，人们从一版看到四版，连报纸中缝都不放过……那年月，画作能上报纸，“大名”能排成三个铅字，对怀揣画家梦的年轻人来说，是多大的激励与肯定啊！

“种田如绣花”赞的就是咱潮汕老农。向来人多地少，人均耕地不足三分，不精耕细作行吗？精湛的农艺出自禀赋，也来自“一方水土”的制约与成全。报纸上那像火柴盒甚至邮票般大的版面，就是美术作者侍弄的那三分地。

《汕头日报》1991年才告别铅与火，改用电脑激光照排；1993年由对开4版扩大为8版。版面有限，印刷条件更加有限。“韩江水”写给美术作者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有些作者，因不熟悉制版情况和我报的印刷条件，画面染上色彩或墨彩，或用蓝墨水、铅笔作画，这样的画都是难以制版的。作者同志们以后来稿，要用白纸浓墨作画，画面上尽量求其轮廓清楚，黑白分明……”换句话说，轮廓清楚、黑白分明的画作，印刷效果更理想，投稿被采用概率更高。

故因此，昔年与“韩江水”结缘的美术作者，大多由白描、连环画、木刻“起家”，而且，记录时代的新闻导向，促使美术作者速写本不离身，笔触投向原汁原味的生活，投向活生生的人。方寸之地“迫使”惜墨如金，单纯的黑白经营磨砺了高度概括力。

我相信报纸副刊的这种“美术现象”，并非“韩江水”独有。

父亲说，当年他读书和工作在韩江之滨，也常给韩江中游的《潮州报》投稿，经常在报上“见画如面”的画友，林墉、彭文镇、程贤臣、郑先梅、谢书才……互相就惦记上了，像谢书才，后来改名谢轲移居澳门，前年父亲游澳门时偶遇一潮籍谢姓药材店经营者，寒暄中发现对方竟然是谢老的儿子！昔年画友接上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远渡重洋者，起先从家门口的那条江涉水起步，摸着石头过河，少不了结伴壮胆彼此搀扶，青年时期的友谊同气连枝，划亮茫茫艺海。

但且溯江而上，阅尽一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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