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蔓莉(重庆)
赵文来消息说,他要出一本散文集《寻根草》,让我给他写序。我有些吃惊。我非名家,对散文也缺乏研究,怎堪承此重任。可赵文执意说,相信我的在场写作与介入精神,与他的散文有相通之处。于是抱着同道心理走进赵文散文。
赵文生长于内蒙古科右中旗,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蒙语是他的母语。他的写作是在蒙语语境下的汉语书写。因此,他的书写所面临的首要障碍是语言,而文学又是语言艺术,这就决定了他的写作比用母语写作有更多的困难。他两年前才开始写散文,从起初的懵懂书写到这本洋洋洒洒的《寻根草》闻世,不能不说验证了勤能补拙的真理。他怀着对文学的执着与热爱,以先天的悟性和后天的勤奋,克服了汉语表达的隔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不仅写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多次刊发于各类杂志,还尝试写文学评论,并成为《作品》的优秀评刊员。
怀着对文化错位的好奇,翻开赵文的《寻根草》。当我读到他的一篇篇带着他的精神原乡——西日嘎草原气息的文字,比如《那个叫莫日根的男孩》《大坝沟,有个寡居的蒙古女人》《巴特尔的公车》等时,我的内心是新奇的,总是被他笔下的草原人和草原事揪扯和撕裂,感到隐隐作痛,忧伤而沉重。我先还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在场介入的力量打动了我,我试图从赵文作品中寻找到那种打动我的东西。当我进一步阅读他带有鲜明草原叙事色彩的作品时,顿觉眼前豁然一亮。我坚信自己找到了,那就是赵文散文中透析出来的深深的痛。
是的,赵文的散文是疼痛的,正是在场精神所一惯倡扬发现的那种身边之痛、当下之痛、时代之痛。
我去过内蒙古草原多次,包括呼伦贝尔草原、乌拉盖草原,还有许多大大小小不知名的草原;也洋洋洒洒写过一些关于草原的美丽文字。但旅行心态下的草原,审美被游玩驱使,表象占据了记忆的空间,印象中的草原是蓝天白云,牛羊牧歌,曲河绿海,晚照炊烟,马头琴长调,蒙古包哈达;是美好的,诗意的,温暖的,更是自在的,惬意的,辽阔的。可赵文笔下的草原,却给我提供了一个似乎完全不同,至少是相差很大的草原。在赵文的叙事范畴里,草原是孤独的,血泪的,挣扎的,困窘的,绝望的,疼痛的。
赵文笔下的草原,撕碎了我对草原如诗如画的印象。蓦然回首,我对草原的认识是多么肤浅,多么片面而主观。读他的《寻根草》,我才发现,原来我所谓的去过草原,不过是对草原地理疆土的踏入,即身体的在场;而灵魂则相距甚远。我和大多数城市人一样,只是把草原当作了一个由城市内向城市外逃逸的喘息地,而飘浮于草原物象带给人的唯美意境里。随着对赵文文字的阅读,我第一次真正走进草原,走进草原的深处,触摸到草原的脉搏、生息和疼痛。从这种疼痛中,我读到了他含着泪对故乡爱的深沉与关切,读到了一个写作者的悲悯情怀和对苦难的介入与体察,读到了一个写作者对群体生存处境的忧虑、关怀、责任和担当。
贫穷之痛。贫穷是落后乡村的共同表征,草原也不例外。从赵文散文里我们看到,许多草原的悲剧,都与贫穷有关。如小小年纪的莫日根,学会了偷鸡摸狗,偷拿作者家里的空酒瓶子去卖钱,翻箱倒柜偷作者家衣柜里的钱,后来,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偷。最后,与惯偷的表哥因偷窃甚至伤及人命被抓进了监狱,毁了一生的前程。
因为贫穷,图雅的阿爸满仓,经常偷人家的东西,还教唆自己的孩子去偷西瓜、赊酒等,成了村里出名的小偷。因偷东西,他经常被抓,放出来,又被抓进去,反反复复。满仓变成了众人皆知的盗贼和草原上的一颗毒瘤。关键是,众矢之“毒”下,他的人心似乎也变得歹毒起来,视偷窃为常物,无罪恶之心;无端伤害温柔漂亮的妻子萨日朗,毁灭着家庭和人伦的底线。赵文把这种人性的恶之痛,与草原的自然之美对应起来,形成了强烈的审丑与审美的对立,让他笔下的痛,具有了鲜明的草原特色。“满仓常被抓,放出来一回家就抡皮带抽打萨日朗,哭声振飞了毕勒古泰山下那片白杨林里刚合眼的百灵鸟。”“满仓被抓进去了,满仓放出来了,满仓又被抓进去了,满仓又放出来了……每一次满仓被抓进去好几个月才能出来,满仓一出来就听到百灵鸟飞出树林的声音和萨日朗嚎啕大哭的声音。”(《寻根草》)
赵文从小生活在西日嘎,初中去了巴镇。因故乡的落后与贫穷,让他渴望早日离开西日嘎,去到外面繁华的世界。后来,他如愿去到了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但根在西日嘎。有根在,便就有了牵挂,对西日嘎的贫穷衍生出来的痛,更有切肤之感。
孤独之痛。城市人的孤独是因为乡愁。从草原进城,再从城里返乡的赵文的孤独,是原乡的丢失,从具象到抽象,从物貌到精神。席勒说:“现代人的中心特征就是失落了自己的归属性。”城市的拥挤,让他压抑、焦躁和不安,精神无依。他开始怀念故乡。他在《回西日嘎》里写到:“我在城里生活,偶尔登上高楼,若论海拔,有的已经远远超过西日嘎的山,却不能给我辽阔的感受,那是一种被电梯硬拽上去的垂直的高度。”城市文明的发展,在带给人生活便捷的同时,没有给故乡的草原带来莺飞草长,而是让草原变得愈发苍凉、孤独、荒芜。绿茵如海的草地,渐渐被各种工业厂矿所吞噬,掀开了草皮,露出黑土,一些草地被开垦成了农田。鸿雁纷飞的赛罕湖,湖水一天天干涸,变成了一些鱼商生财谋利的养鱼塘;草原上炊烟缭绕的红瓦红墙的村庄,渐渐变成了一排排整齐化一、冰冷别扭的蓝铁皮房。
陌生的草原,让赵文感到空前的孤独。
赵文开始怀疑,怀疑曾经向往的城市生活。他想到逃逸,借助文字寻求精神的还乡,哪怕是短暂的一瞬半刻。他对故乡的怀念与书写,便是他的精神还乡之举。这是全人类的精神命题,也是一个作家的价值立场和选择,彰显出了作家深邃的人道主义情怀和超拔的思想境界。在《寻根草》里,西日嘎的草原、毕勒古泰山、白杨林、塞罕湖、河流、村庄、巴镇等,都是他骨血里故乡的影子,故乡是他内心深处的一枚朱砂。他亲切地贴近他们,触摸他们的痛,而思归,记忆成了精神的依皈。
没有想到的是,还乡也成了碎梦。
偶尔返乡,他总是怀着急切的激动与兴奋,仿佛不是回曾经的家,而是去一个向往已久的朝圣之地。他与朋友专门带了相机,希望定格下草原的一切美好景致。然而,现实很快就把他们的激情粉碎:“当镜头对到村庄和田野时,他泄气了,满脸愁容,成片的蓝皮屋顶,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现出刺眼的瓦蓝,与山草格格不入,村的外围是成片的农田。”(《回西日嘎》)记忆的撕裂,让赵文精神的依皈和支撑顿失。在《巴特尔的公车》里,孤独是消失的湖水,是被破坏的草原,是被驱离的故土,“那时的塞罕湖,碧波荡漾,一望无际。湖边不时飞来鸿雁,发出动听的旋律。”“这几年湖边的牧区开始种田,把湖水引到田里浇灌,湖面逐年缩小。听说过几年还要搞开发。” 《孤独的大灰牛》里写道:“刚出村子有一片灰色的土地,像一面极度混浊的湖,阳光下吐出奇怪的味道。就在灰土的边上,大灰牛一动不动地站着。”“回家路上额吉告诉我,灰土的制造者是铜矿,从未往南走过的大灰牛想找一片肥沃的草原,它没找到。”原来,大灰牛为寻找肥沃草原而走丢了,下一个走丢的又将会是谁呢?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在还乡途中竟被驱逐:“我去了塞罕湖,却被人赶了出来。原来,塞罕湖已经承包给了鱼商,灯火通明的水边已听不到鸿雁那动人的鸣叫。”
应当指出的是,赵文的这种孤独,不只是属于他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草原,是当下草原的精神病候。在《心中流淌草原的孤独》中,赵文写到了草原的孤独,草原人的孤独,自己的孤独。当他深刻认识到孤独、疼痛和荒凉,是草原的本质、基因和胎印,谁也无法回避时,他开始了反思,反思自己过去因对理想草原的渴望和向往,他所表现出来对现实故乡草原的荒凉和疼痛,幼稚的背离、嫌弃和漠视。他在该文中写到:“城市在南,声音在北,我的羞耻,我的背叛被来自北方的声音提醒。我恐慌起来,用力抽出抽屉,将刚写好的‘美丽’的草原付之一炬。”于是,他不再写一些所谓美丽草原的文字,来满足一些对草原有浪漫憧憬的外来者的阅读欲望,而是重新审视草原,接纳草原,直面草原的痛与悲伤,从而,有了写作立场的转变。他的转变,令人感到欣慰。他对草原曾经美丽的怀念,真挚而热切,痛也更加彻骨。
人性之痛。这是最深刻的痛。赵文散文的疼痛,是通过人呈现出来的,包括人的生存状态、人的命运,人性善与恶、追求与挣扎等等。从作家的存在价值看,这无疑是正道。文学是人学,文学关注的人,是当下的人、身边的人,及当下人的生活、生存处境与精神困境。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指出:“现代知识界对于道德进步的主要贡献,不是哲学或宗教的论文,而是(诸如小说或民俗志中)对于各式各样特殊痛苦和侮辱的详细描述。”关注人类生活的痛苦,对人类自身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进行审视和问询,是现代文学基本的文化功能,也是现代文学必然的使命和归宿。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原养育了草原人,也改变着草原人。昔日“田园牧歌”式的单纯怀念,或诗意栖居的草原,草有多美,水有多美,似乎已成往事。赵文不仅发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而且怀着一个作家应有的责任、关怀和担当,去匍匐草原,关注草原的疼痛,介入草原的苦难,陷入草原人性之痛的悲伤。他笔下的草原人,无论是图雅、金刚、满仓、萨日朗、莫日根、牡丹,还是其其格、齐鲁、巴特尔、色仁叔、阿茹娜,都是悲伤的,忧愁的,无奈的,无助的,痛苦的,甚至充满了人性异化的恶。“生活有时荒诞可笑,原本老实的木匠在五颜六色的世界里失去了自己,酗酒、打牌、找小姐……从一两天不着家,再到十天半个月不着家。” (《寻根草》,木匠是文中主人翁图雅的丈夫)。
在《大坝沟,有个寡居的蒙古女人》里,人性则成了强权的象征,爱情的祭品。其其格与齐鲁是爱侣和夫妻,某部长的儿子对美丽的其其格垂涎已久,“未得到其其格的某部长的儿子恼羞成怒。他设计陷害狱中的齐鲁,使其得了严重的性功能障碍,还利用关系辞掉了其其格的工作。”
《寻根草》一书,是赵文对西日嘎草原人性之痛的立体呈现。在书中我们看见的草原,有生存之痛,爱情之痛,梦想之痛,生态之痛,还有他个人内心对草原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纠结之痛。可以说,一切人性触角所到之处,都可触摸到疼痛之感。作者以审丑的逆向审美方式,来揭露草原的黑暗、丑陋、肮脏、冷漠,他深沉地爱着他的故乡西日嘎草原。他想通过他的书写,让更多的人关注草原,了解草原,认识草原真正的样子,从而帮助草原健康地发展。他心疼草原人生活的贫穷、落后、不堪与艰辛,却又抵触现代文明对草原的撕裂、破坏与改变。赵文说,他多么希望他的西日嘎草原的未来,既能保持传统草原的和谐、宁静与美丽,又有现代文明的优越与舒适,在草原上生活的人们,自在地放牧着牛羊,享受着天人合一,不再痛苦、挣扎与悲伤。生活的美好,就像草原上回荡萦绕的长调一样,悠悠绵长。愿望是美好的,也是值得祝福的,西日嘎草原的未来,值得期待。
无疑,赵文的《寻根草》,以一名在场者的姿态,通过鲜活的草原叙事,呈现出了草原的现状与疼痛,表达了作者对故乡草原的深情与关切。他的写作价值取向,直抵散文写作的本质和核心,也是对文学终极价值的追求与践行。记忆中,赵文似曾一度对写作介入现实、关注当下、体察苦难产生怀疑;对文学对现实的关注、痛感的表达,是不认同的,甚至是抵触和排斥的。欣慰的是,在经过一段身体力行的创作探索后,他用自己的作品作出了自信的选择。我不否认,我也经历了一个由“风花雪月”到“俯身大地”的写作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是名副其实的“患难同道”。
俗话说,“道不同者不同与谋”;这话反过来就是,“道同者当同与谋”。作为同道,我最深切的感受是:文学观念、价值立场的确立固然重要,但要形成介入的自觉、提升发现的能力和做到表达的“辞达”,是一个长期艰苦,且只有开头、没有终结的过程。就《寻根草》而言,部分篇什对书写对象的发现与艺术表达,如能再下些功夫,对人性的挖掘再深入一些,进一步探寻草原破碎的更深层次的根源似更好。
知道“痛”,并关注“痛”,这是一个作家的良知所在。发现没有止境,散文写作没有止境。我们永远在路上。与赵文共勉!
赵文的散文集《寻根草》日前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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