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屋头的底版

□李庆余

这个地方要是在城里就叫“隅首”了，但乡下人习惯称它“南屋头”，南屋头名字很土，但它承载历史，留有底版。

南屋头位于村当腰的十字路口，东靠大街，南傍水塘，北邻旧社会大户人家南屋大墙，屋头呈直角型，安放着三块长方石，一块是发洪水从山沟冲下来的黄砂岩,一块是从白虎山搬来的芝麻白，一块是挖井挖出来的蛤蟆绿，三块奇石各有灵性，传说在石头上跺跺脚能沾财运，坐一坐能纳福气，摸一摸能祛百病。

南屋头起于何时，《村志》无记载，《家谱》未涉及，只是在地下的泥土里、墙壁的石缝里、水坑的绿苔里、拴牛的石桩上……氤氲着先人的魂魄，弥漫着世人的气味，昭示着后人的希冀。南屋头装满春华、夏雨、秋实、冬韵，记忆着乡亲们的脚印、汗水、血泪、欢声和笑语。

以南屋头为中心，外连街道、巷子、胡同，内连各家各户、众位乡亲。尤其那几块奇石成为村里的地标，既出眼又显魅力，迎亲要在大石接，送客要在大石别，纳凉要在石上歇，太阳要在石旁晒，就是往地里运送粪的，或者往家拉庄稼的，也喜欢来到南屋头歇歇脚，坐在大石头上喘喘气。若在平常的日子里,乡亲们不分男女，不分长幼，不论尊卑，不论贫富，都愿意到南屋头聚一聚，聊聊天，唠唠嗑。有的热心人还把刚采摘的鲜杏、鲜桃、鲜梨、鲜枣、鲜葱、鲜黄瓜、鲜豆角，拿到这里给大伙分享，尝尝鲜儿，这些时令物产在你来我往中，传递着人间真情，凝聚着亲密关系。南屋头是消夏避暑的好去处，傍晚喝汤（晚饭）后，乡亲们便扛着铺条、草席，或带着马扎，争相来这里抢占地盘，男爷们儿率先围坐在石头旁，尊称八爷的老长辈把烟袋往鞋底上一磕，便打开话匣子，说起明朝朱棣攻打南京路过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民国”三十二年闹饥荒死了多少人，村子里来过几次鬼子，谁家的孩子当了八路军，谁家的孩子当了汉奸；谁家跟谁家是一个爷爷，谁的老娘跟谁谁又是亲戚，讲到故事精彩处，不时引起哈哈大笑。几个经常出门打工、赶集上店、消息灵通的年轻人，天南海北，胡侃一通，多是喷些国家大事、生意买卖、生活琐事的话题。“娘子军”不好意思跟男爷们儿掺和，坐于水塘岸边，几个妯娌婶娘们儿好说好笑，多拉些女性感兴趣的话题。从奶孩子的妇女嘴中，不时传来“恁奶奶的脚，咬死我了”，接着啪一声，轻轻的巴掌落在了小孩的屁股蛋上。还有十多个女孩子围着尊称八奶奶的老前辈，让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在南屋头时常有民间艺人前来说书，曲种涉及山东快书、河南坠子、京韵大鼓、渔鼓、琴书、两夹弦等，说书内容，多是《隋唐演义》《樊梨花征西》《杨家将》《金鞭记》《岳飞传》《小八义》《大八义》《七侠五义》等，一部书短的要说七八天，长的要说一二十天。每当来了说书的，不用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传十，十传百，不大会儿工夫全村老老少少就全知道了。大人先让孩子来占地方，有的放上小板凳，有的摆上砖头或石头，然后回家催着大人们赶快做饭，生怕误了听说书的说“书帽”。倘若有人多占了地方，或者抢占了别人的地方，就会吵吵闹闹，甚至拳脚相加，但是说书的一开场，就会偃旗息鼓，鸦雀无声了。那时老百姓文化生活贫乏，听说书就像着了迷，每天将场地挤得满满当当，听上瘾的不迟到、不早退，天天出满勤、听满点。曾有一位中年妇女达到痴迷的程度，晚饭后抱起吃奶孩子疾速来听书，结果来到书场，惹起人们的哄堂大笑，因为她抱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枕头。

在南屋头留有许多红色底版。1939年秋末的一个漆黑夜晚，一队日本军南下徐州，路过南屋头，看到几块大石头平整可坐，小队长下令驻足歇脚，几个人刚坐下去，人人被蒺藜扎得嗷嗷直叫。据说，这是当年抗日儿童团所为。1947年春，农会长朱大山被还乡团出卖，让县大队逮捕，在南屋头设下刑场，审讯农会长，“粮食藏在哪儿？”敌人对他软硬兼施，百般折磨，农会长坚贞不屈，只字不说，结果被带到县城活埋了。革命烈士至今被广大村民怀念着、崇敬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时，国家实行“土改”，村里把地主、富农的多余农具、家具都集中到南屋头，分给贫下中农，让老百姓获得革命成果。后来，村里又办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村民们积极响应，主动把犁、耙、耧、车、木杈、扫帚，铡刀送到南屋头，把牛、马、驴、骡牵到南屋头，欢欢喜喜入了社，高高兴兴归集体。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实行改革开放，生产队又把家具摆放在南屋头、大牲畜拴在南屋头，分给了各家各户，让农民自主经营过好日子。南屋头在新时期派上新用场，大家不仅在这儿休闲，而且把它作为交流信息的平台，“哪个城市招工了，哪个集贸市场菜贵了，哪个企业的化肥便宜了，什么样良种高产了”，一条条有用信息使老百姓发财、赚钱、致富。

诚然，底版处理不当就会褪色。有的婆娘因没了庄稼，丢了鸡鸭，总会站在南屋头骂街，也有的邻里之间为了鸡飞狗跳的琐事，在南屋头抬杠拌嘴，打架斗殴。每当出现这些，总有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来到这里说事议合，谁的不是，谁的情理，二一添作五，各打五十大板。谁不服，老者上前两个耳光，或是抽上两拐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

南屋头存在了上百年，它是村史的一个章节，我热爱它，怀念它，但它现在已经远逝，我只有翻看原有的底版，回味它的生活元素和古风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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