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人”与中国的“自然” 一位“绍兴希腊人”的心智谱图

●木心（1927—2011），原籍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著有《哥伦比亚的倒影》、《素履之往》、《即兴判断》、《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我纷纷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树》、《鱼丽之宴》、《巴珑》、《伪所罗门书》、《诗经演》、《爱默生家的恶客》、《云雀叫了一整天》等书。

五一长假，随意翻书。随意可能招致无聊，也可能如同山阴道上惊起一只杳然而去的鹁鸪，引得你蓦然矗立，遐思良久。

木心的文字读得散乱，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中字字珠玑的《九月初九》便有了遗珠之乐。

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中国的“自然”宠幸中国的“人”，中国的“人”阿谀中国的“自然”？孰先孰后？孰主孰宾？从来就分不清说不明。

《九月初九》开篇就谈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瞬间触及我看木心绘画作品时的困惑，并联想起一连串与木心同时代画家的作品。李可染“万山红遍”的壮阔山水，吴冠中斑斓绚丽的江南风景；赵无极、朱德群的有着哈勃望远镜视野的“尽精微致广大”气势宏阔的抽象画。木心大器晚成，横空出世，画名不及文名，却危峰陡起，卓尔不群。

在电脑上检索木心的绘画作品，凝视良久。虚空忧悒，冷峻诡谲。有鲜明的中国元素，风格则似是而非。虽然也采用宣纸、毛笔、墨色，从技法上看全无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笔触，构图的视角则完全是西画的方式。宋人元人的整套符号、图式、手法，在木心那里无法核对。

木心对传统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那一套不以为然，《西班牙三棵树》末辑有一首写在困顿年代的七律，其中有句：“漂泊春秋不自悲，山川造化非吾师。”但他分明又对中国传统有着至高的评价。陈丹青说“他爱达·芬奇，是在蒙娜丽莎的肩后望见了‘宋画’的渊深而雅驯；他爱塞尚，并非意在塞尚苦心经营的结构，而是逸笔草草，还有，所谓‘味道’”。他的晚年遗稿有这样的话：“土，非中国。中国雅，雅之极也。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国最雅。”

哲学式的矛盾和纠葛，原本就是顶尖文人的思维特征——这应该就是木心所谓的精神密码吧。

“木心在文学上是音乐家，在绘画上是魔术家”。陈丹青认为木心的山水画代表非常传统中国式山水画艺术，同时具有鲜明的“世界性”。陈丹青对于木心有着最精当透彻的解读，但别人来说，总归是隔了一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夫子自道的《九月初九》几乎可以视为木心绘画的哲学阐释——人与自然的关系，尤其是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的关系。

木心说，中国的“自然”与中国的“人”，合成一套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欧美的智者也认同其中确有源远流长的奥秘；中国的“人”内充满“自然”，这个观点已经被理论化了，好事家打从“烹饪术”上作出不少印证，有识之士则着眼于医道药理、文艺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舆……然而那套密码始终半解不解。

读木心的字，再看看木心的画，间歇抿一口新茶。两厢对照，似有所悟，又似懂非懂，飘飘渺渺，好比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木心中年赴美，是重大的人生转轨，但是他的“绍兴希腊人”的知识结构早在青少年时期就早已铸就成型。他说，从长历史的中国来到短历史的美国，各自心中怀有一部离骚经。他喜欢米兰昆德拉的话，“在巴黎，我写得更捷克”。

自然不完全明白，却似乎也明白了一些——没有必要算计，在木心的美学本质上中西两种元素孰轻孰重，但有一点可以认定，只有“绍兴希腊人”才能写出和画出兼具中国传统和世界性的心智图谱。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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