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上去 □ 陈少林

到山上去，是专指到祖坟山上做清明。“清明大似年”，这是我父亲的口头禅，我们不敢不奉为圭臬。

那年清明日是个星期天，天还没亮，我就被父亲叫醒。村里临时派他去外地购买棉花种子，原定他带我们去做清明，但他就去不成了。命我带二弟三弟代表我家“到山上去”，九点钟在山下与从河街出发的伯父一家汇合，然后一同上山。

早饭后，我们三个，拎起装着剪制好的清明旗还有鞭炮、香烛、纸钱等做清明的必须品，推上两辆自行车出了门。

老街村和华阳河街这片平原地带，距县城北郊那片低矮丘陵中的祖坟山，有30里路程。老二一上车就猛踩，我带着老三骑着车在后面只有跟的份。老三时不时冲前面喊:“老二慢点，慢点，小心骑不到一半路你会累成狗！”

穿过县城往北拐四里路，再在望江二中大门口往西行五里，就是一个高坡。坡下有所小学校，没有围墙，校舍简陋，教室里却喧响着孩子们的早读声。我们找放车的地方。已经有几辆自行车停放在教室的山墙下，应该是先到的大伯家的。山边的人都纯朴，孩子更是赤诚，所以我们把自行车停放在这里是很放心的。

走了一段路，我们就与大伯他们汇合上了。爬山的时候，大伯在最前头，两家兄弟五六人紧跟。坡度越来越陡，以至于手脚并用。我问大伯，这个地方几乎没有路了，当年祖父、曾祖一辈人的棺椁是如何抬过去的。大伯说几十年前这里有河，都是船运，不能行船的地方就搭临时栈道，怎么着也能过去。这让我联想到三峡那里的悬棺，心里直惊叹。

堂兄说，这条路不用别人带，他也晓得走。大伯很生气，说:“那你就在前面带路，我们跟着你，看看你是不是吹大牛。你们这些孩子啊，虽然也来过几回，我看你们单独来还是会迷路的。想起我们那时候，什么地方只要去过一两次，以后就是闭着眼睛也晓得去！”

我听出了弦外音。已到半百之岁的大伯是担心将来他们这辈人不在世了，我们这代人还会不会来给他们，给先人做清明。他认为我们怕麻烦，怕吃苦，又无敬畏之心。

爬到山顶，居然别有洞天。两侧遍布着碗口粗、十来米高的松树，树跟处山花烂漫。还有两间不很低矮的看林人住的茅草屋，一只狗对着我们直汪汪。

对面一座山，就是祖坟山，一侧也是松树，一侧无树，却遍布着金黄的油菜。它与我们正下坡的这座山之间，是一条阔宽然而却久已干涸的河道。我们穿过河道，就开始爬祖先安息的这座山。因为快到目的地，大家都很兴奋，甚至雀跃。

这座山叫老虎包。包，之于山地来说，不值一提，但这座山因为有老虎这个定语，就简直给了闻者一种点石成金的感觉。这么有气势的名字，我想应该是曾祖父人寿公取的。过去祖坟山都是各家花钱买的，有专属权，以地契山契之类为据，取个名字或改个名字是份内之事。曾祖父虽然一条腿有点跛，但却是老华阳镇（河街）很有影响的塾师兼讼师，因为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三，人们都尊称他为三先生。老虎包的命名权非他莫属。

站在老虎包上，三面而望，视野开阔，左右群山迤逦，河道从下面绵延而过，当年进士沈镐先生著作中的藏风聚气之态也能在此感受到，只是河道干涸，形势大变，令人遗憾。其实，地学或曰堪舆学并非装神弄鬼，它重在地形景观的探究，与天人合一的古代哲学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到了这里，不用大伯吩咐，我们突然自觉地变得肃穆起来，堂兄弟们不再勾肩搭背玩笑不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地指引着我们。这让大伯有些欣慰。

这儿埋着我家两代祖先。大伯一一指认坟冢，我们一一鱼贯跪下磕头，然后鞭炮响起，香烛、纸钱燃起。他在指着1954年发大水那年在江南帮人看牛害疟疾不幸身亡，时年仅15岁的我们二伯父的坟时，声音有些哽咽。他还重点介绍了曾祖母，说曾祖母复姓欧阳，是江西彭泽人，八十岁寿终正寝。她的楠木寿棺厚重，送葬那天，运载的木船，从华阳河转宝塔河时，船不堪重负发生倾翻，棺落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捞起来，重新装船，然后归葬到老虎包。

这儿所有埋着的祖先，我们这一代人，都没有见过，我们只能凭想象复原他们越来越模糊的音容体貌。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名字或称呼，就像天上的星辰，我们只看得到它们发出的光，却看不到它们的本体。

下得山来，走在干涸的河道上，我突然转过身，向整座祖坟山三鞠躬。这座山已无葬新坟的空位置了，且交通不便，产权早已失效，父辈这一代百年之后葬于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而我们以后“到山上去”，也就是来这儿做清明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以致为零。

念及此，我就有了一种隐隐的无奈与愧疚之情。

陈少林，望江人，现居杭州。有作品在《散文》《清明》等刊发表，出版散文集《月亮是盏不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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