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的精怪

□俞飞鹏

◢01 ◣

有一段，我着迷久石让。不啻是迷，还爱想，想飘忽音符中不失阴郁的流水、山川，谷雨时节的石桥，屋舍，奔跑的少年。

我不知，这样的迷，是否根源于肚子里的精怪。总觉得，每个人的肚子里各各都装有精怪，这精怪与生俱来，时而神出时无影踪；时饱满时热乎，时吵闹时宁静；时无所事事时一发而不可控。

◢ 02 ◣

精怪，蛰伏在肚子里的某一旮旯，经路转峰凸历九曲回肠，伺机而出，而没，或来或不至。精怪文思泉涌，笔下便不愁佳句；酒兴大开，便一径能喝；呤诗起舞，发挥便远超平日。至于隐藏在我肚子里的精怪，我当然心知肚明，知晓状态好时，它能让我得见砚石开心听见砚石呵呵，刀下物象，会突突来去奔走冒出，彼时那会，甚至于不自禁的我会歌唱，会抓起笔来狂草涂抹。

精怪，指不定在晨光微明时来，还可能起于夜半。间或，我在不经意地思想什么或做点什么那会，突兀地它便来了，这样的来，能让我的情绪一下饱涨乃至于刹时低落。

◢ 03 ◣

这精怪是什么呢？情意、心绪、感觉、情怀？似乎是，似又非。

早岁，我的精怪醉心于画。画青山黛瓦，画梧桐青葱。还有，执铅笔，用线的一遍遍交织，以素描出体形色调，凸凹出各有质性的土陶罐、木笔筒、搪瓷茶缸以及装有白糖的玻璃瓶的质感。

初入砚厂，看砚，我的精怪不正眼瞧砚。觉得那些不过是经由雕造的清冷石头。甚而那时，我还奇怪古人，奇怪他们茶余饭后，甘于待在寂寥天地，将自己的清空灵性素朴态度，一丁点又一丁点的加入到冷硬石头里。那时，我不知如何用心，何为情怀，不知也无法往砚里注入情怀。尽管偶尔，我也会想那不知几时有的明月，想月宫里起舞弄影的嫦娥，春天里，也会一觉醒来闻啼鸟啾啾，不过，半多是一念的忽而闪过。

那时，炎炎夏日，砚石冷，我热，热得恨不能潜入深水。

冷冽冬寒，面砚石，我冷，它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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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怪，各取各自滋养，汲各自雨露，得各自山水天光照应，它的独有意思突出格致，在总是偏持一见，一相孤行。

有人敏于光影，有人未必。有人爱行旅，有人不。

人见一砚，横竖可爱，你可能浑不知觉。你看砚石里有山形突兀，流水淙淙，此，或仅是你的一人之看。人见砚石里戈剑林立，许，你横竖却无法得见。

◢ 05 ◣

一个人的想哭，想笑，想表达，想行动，想大声喊叫，自是要关联精怪。

逼近四十岁那年，夜里，忽然的我肚子里的精怪起作用了。它驱使我起身，出门，去追赶一个行走蜀地的僧人。友人描述，这人青布长衫，身背一旧时红色纸伞，名慧示。自江西宜丰洞山普利禅寺来。是当代禅门尊宿、禅门曹洞宗雪庭福裕师传派第四十八代妙忠禅师的再传弟子。友人还说，妙忠禅师生前藏有两砚，一方是宋人造的早期陶泥制稀世抄手，一方是康熙年间雕凿的门式古歙。

那夜，我由最初的快步奔走到后来的奔跑，尽乎经由了跋山涉水般的一站复一站穿行，可是，没见到慧示。

究是因了禅宗？因了佛缘？还是因砚？因慧示？我不解那夜，也无从知晓我肚子里的精怪，因何要让我在暗夜行去，又不与遇见。

譬似爱德华·蒙克，那个画出《呐喊》的挪威画家。

关于《呐喊》，蒙克有过一段记述：“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散步，太阳快要落山了，突然间，天空变得血一样的红，一阵忧伤涌上心头，我呆呆地伫立在栏杆旁。深蓝色的海湾和城市上方是血与火的空间，友人相继前进，我独自站在那里，这时我突然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和战栗，我觉得大自然中仿佛传来一声震撼宇宙的呐喊。”

若非肚子里的精怪，若非它的突然神来生出迸发，蒙克，何以画出自己的强烈感官色彩？何以坚定自性毫无疑义地用自己的造型笔触飘忽线条以表现内心的恐怖、战栗？

刻砚着刀，时而木，时，如鬼使神差神游太虚。

木那时，半多是精怪倒头瞌睡时。也所以，每遇精怪瞌睡，我多无心于砚或不刻砚。也于是，一砚在我，雕与刻的好与不好成或不成，根根由由，便无法不推想到肚子里的无从捉摸又兮兮神秘的那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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